如果是为了有燕时洵的山河……他愿意挑起大道,护卫人间。
邺澧静静的垂眼看着燕时洵,等待他的答案。
而燕时洵在短暂的慌乱茫然后,也迅速冷静下来,从一团乱麻一样的信息中丑死不见,捋顺出了真相。
过往邺澧展现出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说的每一句话都重新在耳边筛过,支离破碎的信息逐渐整合,思维的碎片拼凑出完整的花纹。
他说,呼唤我的名,我为你的神。
他说,我与天地大道同在。
……他不是供奉神明的门派祖师。
他就是神明本身。
大道倾覆,神明身死。
燕时洵本以为早已经没有了神明的存在,尤其是高位神明,早已与大道同化,只有剩下的些许力量支撑着大道。
哪怕是如今修道者请神借力,也不过是向过往的神位上借一些残余的力量。
这也是为何,如今能够得到的修道者与百年前相比,越来越少,而海云观的老道长频频入定的原因。
就算有一些神明因为子民们的信仰,而在浩劫之中躲过身死道消的结局,像是野狼峰山神那样,但也只是极少数。
况且,大道之下,并无侥幸。
野狼峰山神即便逃过了浩劫,也因为子民帮助她避开劫难的因果,最终因为她所保护的子民而身死。
从无例外。
大道不会单独留下某一位正神。
因此,燕时洵也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邺澧的真实身份,会是某一位神明。
直到现在,直到邺澧亲口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为何……大道会留下一位神明,而这位神明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间,出现在他的身边?
燕时洵的神色恍惚了一瞬。
但是邺澧握紧他手掌的力道,拉回了他的神智。
燕时洵定了定神,就对上了邺澧平静而期待的眼眸。
像是在说——你知道的。
我的名字……
神名,与神无异。
燕时洵动了动唇瓣,还是从唇间念出了那两个早已经熟悉的音节。
“邺……澧。”
刹那间,冰雪消融,春水潺潺,千朵万朵莲华璀璨盛放。
邺澧锋利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他眸中带笑,轻轻应和了燕时洵。
“我在。”
“我在,时洵。”
他垂下头,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微凉的额头抵在燕时洵的额前,气息交融间,肌肤相触。
燕时洵整个视野都被邺澧占据,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邺澧的鼻梁划过自己的脸颊。
但是他此时已经顾不上与邺澧拉远距离了。
还有神明存留甚至一直就在他身边的事情,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在燕时洵没有发觉的时候,他满心满眼都已经是邺澧。
“动履行藏,前劫后业。我身自在,我常不灭。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万象,惟此独尊……”1
邺澧的声音低沉平静,清晰的吐出音节。
那些音节在散落在空气中的瞬间,就化作暗红色的光芒,沿着邺澧与燕时洵紧握的手掌盘旋攀爬而上,缠绕着燕时洵的经脉。
燕时洵能够感觉到一股强大威严的力量,汹涌奔腾在自己的经脉中。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抽离身躯,抛弃了有形之物,升向更高的天空中,俯瞰大地。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2
刹那的片刻间,燕时洵仿佛融身于大道,厉鬼诸邪哀嚎于他的脚下,幽深酆都由他执掌,死生由行。
在燕时洵愣神的瞬间,邺澧眼眸带着笑意,他微微仰起头,没有血色的薄唇在燕时洵的眼角落下轻盈一吻。
一触即离。
“时洵……我给你,我的名字。”
话音落下,天地垂眼。
大道见证了邺澧的承诺。
这是……鬼神能够给出的,自己的一切。
曾经就连大道都奈何不了的鬼神,却因为一团璀璨的魂魄,走下酆都鬼殿,迈进了人间。
他走下了神坛,从高高在上的神像,重新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死寂了千百年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凝固于他身上的时间重新开始转动。
千年前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旌旗残破,尸骸堆积,血流漂橹。
将军铁甲的寒光被血色覆盖。
他撑着残剑从尸骸中起身,触目所及便是一张张失去了生机的面容,心中悲凉愤怒。
他不甘居于大道之下。
于是,他折断了自己的残剑,指着天地起誓——
他要,自己为自己夺回一个公道!
旌旗烈烈,战甲十万。
幽冥震颤。
大道四十九,唯有一道,是大道无法掌握的变数。
当大道仓皇想要挽回时,幽冥已立新主。
酆都破土而出,以沉默的姿态应对大道。
高台之上,身形高大的男人长身而立,看向虚空的锋利眉眼没有一丝温度……
所有杂乱过往的一幕幕,迅速在燕时洵的眼前闪过。
他恍惚中看到了一张与邺澧极为相似的面容,但是与他所熟悉的邺澧不同,那张面容彻骨寒冷,没有半分笑意。
但是他所熟悉的邺澧,一直就站在他的身旁,只要他稍稍侧首,就能被邺澧捕捉到他的动作,奉上一个温和笑颜。
那是……邺澧吗?
燕时洵恍然有种不真实感。
他想起来,在十几年前,父母将他扔在集市上时,那个和他分享糖果的男人,似乎也是满身血污,像是刚从古战场上走下来的孤魂,锋利的面目带着未褪的冰冷杀意。
燕时洵缓缓眨了下眼眸。
下一刻,他的视野重新变得正常起来。
之前那些恍惚不真切的画面,悉数消失。
燕时洵看到自己还身处在实验大楼中,在一片黑暗中,邺澧紧握着他的手掌,静静的等待着他回神。
他另一只手掌下意识颤了颤,喉结上下滚动,想要将疑问问出口。
但是燕时洵还记得自己之前没有完成的事情——成景。
他迅速回神,重新正了正神色,不太自然的咳了一声,想要挣开邺澧的手掌。
邺澧从善如流的松开了手,带着十足的耐心,等待他的驱鬼者慢慢发现真相尽头的情感。
“不是要卜算成景的所在?”邺澧眸中带笑:“现在,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你。”
燕时洵闻言,看向邺澧的眼神复杂。
但有更加紧迫的事情当前,他还是暂时压下自己心中的疑问,手中起势卜算。
与之前的滞涩感和被干扰的感受不同,就像邺澧所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燕时洵完成他所要做的事情。
卦象瞬间便给出了成景的位置。
燕时洵在心中默念了方位,迅速确定了成景所在的楼层和实验室。
他神情一肃,立刻迈开长腿向那边走去。
“邺澧。”
燕时洵轻声唤了一声邺澧的名字,他侧眸,平静的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解决完成景的事情之后,告诉我你的事情。”
邺澧微笑:“任君探索。”
无论是神魂……还是躯体。
我都给你。
……
导演张无病心跳如擂鼓,在狭小的柜子中瑟瑟发抖。
黑暗的走廊上传来一声,一声,缓慢而规律的脚步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谁在平静的走向实验室。
刚经历过被鬼追的导演张无病,简直快要被吓得昏厥过去了。
他在心中疯狂默念着燕时洵的名气,祈祷他燕哥能够赶快找到这里,救走他和实验室里那个人。
他倒是也犹豫要不要去把那个人拉到柜子里,但是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弱鸡身板,还是怂怂的决定菜鸡就不要添麻烦了。
况且就算他担心实验室里的那个人,但那人很明显是和“兰泽”有关系。
而兰泽已经死亡,变成了鬼魂。
万一兰泽来找这个人呢?
张无病很有自知之明,如果他靠近有鬼的地方,那鬼一定会来找他。
他自顾不暇,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别给他燕哥添乱了。
张无病相信,他燕哥一定在寻找解决眼前局面的办法。
“哒。”
“哒。”
“哒……”
清脆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尤为渗人,每一步都仿佛敲击在张无病的心脏上。
但在走到实验室门口时,那声音却消失了。
张无病瞬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整个人抖成了一团,内心在疯狂“啊啊啊啊啊!!!”尖叫。
他终于知道比有声音靠近更可怕的是什么了!
是声音消失了啊!!!
有声音的时候,他还能借此判断出走廊上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到底在往哪里走,有没有靠近自己。
但是在声音消失的时候,张无病却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判断。
他不知道那东西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那东西是不是此时就在看着他的藏身之处。
张无病记得,实验室冲着走廊里是有开窗户的,这一片的实验室似乎是为了通风考虑,都用的是巨大的落地玻璃,从走廊里就能看到实验室里面的情况。
而他藏身的这个柜子,正好就在落地窗旁边的墙壁后面。
如果恰好卡了一个角度,那是可以从走廊里看到这个柜子的。
未知和紧张死死的抓住了张无病的心脏,让他忍不住开始胡乱猜测,是不是那个东西现在就站在落地窗外面,透过玻璃静静的看着自己。
厉鬼无声无息的守在窗户之外,用没有生机的眼睛死寂冰冷的俯视活人藏身之地,只等活人以为危机过去,从藏身之地爬出,就咧开恶意的笑容,扑上前来……
张无病只要想想那个画面,就要被吓得昏厥过去了。
但是奇怪的是,实验室里的那个人,并没有被吓到。
青年失态的从椅子上站起身,长腿甚至差点被椅子绊倒。
他踉跄了几步,却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情况,而是赶紧往实验室大门走去。
青年越走越快,心脏砰砰直跳,原本冰冷的身躯被涌上来的热血温暖,也让他伸出去的手臂抖得不成样子。
“兰……兰泽。”
青年颤抖着喊出那个一直珍重安放在心中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不确定的忐忑:“是你吗?”
实验室外没有声音响起。
看不到具体场景,只能凭借着声音判断的张无病,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心中疯狂咆哮想让那个青年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这地方全是鬼啊!万一门外的根本不是什么兰泽,而是来杀人的厉鬼怎么办?
燕哥不在,如果那个青年出了什么事情,他救不了他啊。
张无病急得不行。
但是青年根本不知道实验室里还有另外的人,也不知道张无病心中所想。
……不。
对他而言,就算门外是厉鬼,哪怕有一丝可能是他魂牵梦绕的恋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推门出去。
成景伸向门把手的手掌颤抖着,却一咬牙,坚定没有一丝犹豫的想要拧开门。
可大门纹丝不动。
像是门外的人,忽然间心生怯意,退缩了。
不敢面对门内心心念念的一生所爱之人。
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今的一身支离残躯。
实验室门外,青年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着。
他垂下头,散落的发丝落在他苍白没有血色的俊秀容颜上,可他痛苦的皱起眉,眼角坠着一滴血泪。
因为他所爱之人在这里,所以即便他死在深山野外,也一心执念回来。
这份不甘心支撑着他跨越山海与生死,却独独,在将要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之前,抽离干净了所有勇气,让他忽然之间恐惧得想要退缩,转身逃避。
见了面,说什么呢?
如今他已经死亡,可他的爱人还活在鲜活人间,还有光明璀璨的未来。
他的生命停止在了过去,就……不要让过去的阴影,缠绕着他所爱之人了吧。
他,该放手了。
兰泽知道,自己应该放开他所深爱的成景。
可是他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就觉得痛苦沉重到不可承受,甚至远胜于死亡给他带来的痛苦。
兰泽全身都疼得厉害,几乎回到了心脏被搅碎的那一刻,魂魄动荡到几乎破碎。
支撑着厉鬼留在人间的那份执念,动摇了。
于是原本被深重执念压下的鬼气见缝插针,趁势反扑,想要吞噬兰泽的魂魄,将他拉进地狱鬼气之中,与万千恶鬼融为一体。
兰泽的眸光破碎,单薄的脊背颤抖到无法停止。
在他身后,浓郁的鬼气张开了森森大口,想要吞噬他。
血海翻滚,枯骨从其中拼命伸出,指向天空,充满恶意的想要将纯粹的魂魄拉进地狱中,永受刑罚之苦。
兰泽却始终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大门。
对于化身鬼魂又占据了鬼气的他而言,门板单薄如纸。只要他轻轻一推,就能见到门后他所深爱之人。
可是却偏偏是这一张单薄纸张,重逾千斤。
该放手了,让……成景走向他自己的未来吧,阴阳毕竟相隔。
兰泽不断不断的这样告诉自己,试图说服自己转身离开。
可他舍不得。
一眼都舍不得。
他记得清楚,在项目组所有人都不在的实验室里,成景笑着低下头,在自己的额发上落下的轻轻一吻。
那时当他抬眸,逆光看去时,阳光中自己的爱人,璀璨夺目,太阳般温暖耀眼。
那一眼,就是一生。
他怎么能够舍得。
可,他又怎么自私的毁了成景以后的人生。
兰泽原本落在门板上的白皙手指,慢慢蜷缩,收了回来。
可就在这时——
“兰泽。”
“我爱你,远胜我的生命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