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刚拽着路星星拐进小巷时,就觉得不太对。
虽然已经是深秋,但滨海市还算是阳光明媚,因为海云观道长设立的阵法屏障成功阻止了台风登陆,所以连日来都没有下雨后的阴冷感。
但小巷里,却明显比外面低了好几度,带着下过雨后的发霉味道。
路星星还在燕时洵手里扭得和个螃蟹一样,但燕时洵却只是冷哼了一声,抬手敲了路星星一个爆栗就放开了他。
“你既然喊我一声师叔,我就护一护你,但是路星星,你总要出师一个人行走。如果你学不会谨慎行事,海云观不是没有死在鬼怪手里的道士。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燕时洵收回手,单手插兜就从路星星的身边走过,声音冷静:“我会帮联系个好说话的阴差,省得你这张嘴惹恼了阴差多受罪。”
路星星傻愣愣的看着燕时洵推开大门,向历史感很重的老建筑里走去。
“吱嘎——!”
精湛大气的雕花铁门,早已经在百年的风雨中被侵蚀而生锈,推开时轴承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
燕时洵的目光从院子里扫过,然后迈开长腿,跨过高高的门槛。
路星星正疑惑着燕时洵怎么突然放弃了揍自己,说了自己两句,就转而去参观历史建筑了,他还没有回神,就感觉到一道压迫感十足的人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
他被吓了一跳,赶紧看去,这才发现是那个总是跟在燕时洵旁边的陌生男人。
“你难道是鬼吗?走路都没有声音的?”路星星本来有些不高兴,但是当邺澧的视线扫过来时,他忽然有种发自魂魄的危机感,立刻闭了嘴。
邺澧漠然收回目光,跟着燕时洵也进了大门。
对于滨海市而言,租界是一段特殊的历史,它在新旧交替的时期与滨海市共存,不仅成为了很多人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也因此而酿造出老滨海独有的风情与韵味。
而滨海市的租界区,因为被列为了文物遗址,所以到今天还完整的保留着当年的风貌。
这处写明着外交官井玢故居的建筑,是一座典型的中西结合三层小洋楼,只是庭院里的小喷泉早已经干涸,里面落满了枯叶。而小楼的主体也红砖剥落,原本精美的雕刻也被磨损。只能从主体的构架里,依稀看出当年的辉煌与富丽。
“燕哥,你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随着从后面跟上来的路星星,左右看着院子里秋风萧瑟的景色,但却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只是奇怪的道:“燕哥你是那种到哪里旅游都会买明信片的吗?竟然对这种建筑感兴趣,没想到你这么文艺啊啧啧。”
“………”
燕时洵面无表情的缓缓转头,默默注视着路星星,直到把这个理直气壮的人看得心虚,才重新转回头,往小楼走去。
“怎么了吗,我就问一问,这不是在试图和你增进感情呢吗。”
路星星小声嘀咕着,偷偷抬眼看了燕时洵好几眼,终究是没敢大声问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莫名就是有点害怕严肃的燕时洵,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在燕时洵眼里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
他讨厌这种感觉。
因为师父师祖都对燕时洵赞不绝口,所以路星星不服气的想要证明自己,却没想到在杨花和家子坟村连跌了两个大跟头,都是被燕时洵救回的一条小命。
他虽然不服气,但他不是无赖,输了就是输了,他认,也因此愿意承认燕时洵就输他的师叔——虽然燕时洵本人半点认回海云观出身的想法都没有,搞得路星星好像是硬赖上去的一样。
但即便如此,路星星也不想让燕时洵看不起自己,他想说自己是有用的。
再小的声音都逃不过邺澧的耳朵,他本来要跟着燕时洵进入小楼的脚步一顿,回过神,一字一顿的问:“增进感情?”
“呃……”
路星星打了个抖,感觉自己刚刚的那点小心思,都在这一眼之下消失得荡然无存,完全不敢给出肯定的回答。
这个人看起来,像是只要自己点头,就会把自己撕了一样。
比生气的师祖还可怕。
“你是燕哥的朋友吗?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路星星小心翼翼的问:“就很奇怪,我明明觉得我应该问你到底是谁,但就和记不住一样,下一秒就忘了。”
邺澧看了路星星两眼,从他又怂又傻的模样里,觉得燕时洵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人。但一想起张无病,邺澧又不太确定了。
就在邺澧和路星星僵持在门前时,燕时洵已经走进了客厅。
挑高的客厅中间悬挂着气派的水晶吊灯,红木的真皮沙发上搭着动物皮毛,五斗柜上散落放着零碎的票夹和首饰,到处流金溢彩,哪怕已经落满了灰尘,仍旧掩盖不住这房子里典型的老滨海风韵。
就像是主人不过离开家一段时间,马上就会回来,一切都保存得极好。
燕时洵踩在木质地板上,木头发出“吱嘎”的声音,马丁靴的厚重鞋底与地板不可避免的发出摩擦声,寂寥又骇人。
为了尽可能保存房屋内的摆设,不让它们老化得太快,窗户都被拉上了窗帘,将阳光挡在外面,令此时建筑内一片昏暗,只能模糊看清黑暗中它们的轮廓。
楼梯转角下,一道身影默默的注视着燕时洵,冰冷不带温度,与黑暗融身一体。
“咚!”
燕时洵刚撞上什么东西,就立刻眼疾手快的伸手一捞,下意识的将什么东西抓进了手里。
触手就是一片冰冷湿润的触感,像是摸了满手鲜血。
燕时洵微微眯了眯眼睛,偏过头将手中的东西迎着光看,才辨认出这是什么。
京城大学女子班毕业留念。
水晶的雕像下面,还刻了一趟小字,显示这已经是百年前的东西。
而他的手掌里并无任何水迹,看来是眼睛在看不清东西时,触感自动让他联想到了别的东西。
燕时洵刚想要将雕像放回原本的摆设台上,忽然下意识的察觉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他立刻转身看去,目光如闪电。
正对着他的楼梯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燕时洵皱起了眉,肌肉瞬间紧绷。
不说整个租界区都被李雪堂的剧组包场了下来,外围的安保不会放任何人进来。一个在租界区最普遍不过的小洋房里,为什么会有人在?小偷?不,没有生人的气息。
燕时洵屏住了呼吸,放轻脚步靠近,主动走进被遮挡得一丝光亮也无的区域。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但与此同时,听力的敏感程度提升数倍,将整栋建筑里所有的声音都纳入其中。
风从楼上的窗户缝里吹进来,发出的呼啸声如人将死前急促的嘶吼,年久失修的木质家具发出“咯咯”的木材收紧膨胀声,楼梯明明没有人走动,却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出来。
弹珠咕噜咕噜从南滚到北,撞上墙壁后发出“砰砰”的声音,在地板上弹跳,又消失不见……
整座小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燕时洵不敢松懈,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的心跳声连同着呼吸声一起降低,耳边只有脚下木质地板的轻微吱嘎声。
但他忽然间挺了下来。
走近了之后,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受更加强烈。
燕时洵站立在原地,他能感觉到自己周围的黑暗仿佛天旋地转,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密密麻麻都是一双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就像是那些眼睛已经沉睡了百年,今天终于醒来,静默而恶意的看向来人。墙壁上,拐角后,楼梯上,身后……到处都是。
“啪!”
就在这时,一簇光亮猛然在客厅点燃,驱散了黑暗。
燕时洵所感受到的那种被窥视感,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借由着从身后照射来的光亮,燕时洵终于看清了,那个最开始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楼梯拐角下的,到底是什么。
一尊纯银文艺复兴风格人体雕像。
它静静的矗立在拐角处,扮演一个合格的装饰品。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眼睛向脚下的基台看去,只顾沉思,似乎对来人并不感兴趣。
是错觉吗?
……不对。
燕时洵眯了眯眼眸,然后才挪走自己的目光,转身向后面光亮的来源看去。
邺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客厅,在老旧的木地板上也没有发出半点生硬。
他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掌中拢着一团莹莹光亮,像是月亮落进了他的手里,为燕时洵驱散了周围翻涌而来试图吞没他的黑暗。
燕时洵很快就辨认出了邺澧手里是什么东西:“金光咒?”
他不由失笑,刚刚的紧绷也因此而荡然无存:“符咒是这么使用的吗?”
最为强力的驱邪符咒,却被用来当蜡烛照明。这一幕要是被那些想要入门却苦寻不到的道士们看到,怕是要又羡慕又气。
邺澧舒缓了原本眉眼间的冰冷锋利,笑道:“恰好得用。”
“……你们一个用五雷符点火,一个用金光咒照明,倒是般配。”站在门口的路星星无语道。
除了邺澧因为路星星那句“般配”而挑了下眉,对路星星的感官好了一点外,燕时洵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触。
光亮驱散了窥视感,但燕时洵能够感受得到,那些东西并没有离开,它们还潜伏在那些光明无法照耀到的缝隙里,只是暂时的退散而已。
于是燕时洵借助着邺澧手中的光亮,向楼梯处走去。
此时他才看清,原来沿着墙壁从下到上,都挂着鎏金画框的油画。
红底金粉的墙纸已经老化,变成了更深的铁锈红色,像是鲜血泼洒后氧化的颜色。而那些油画大多都是人物画像,身穿着欧式西服的男人和华丽大摆裙的女人,他们在画中或站或坐,静静的望向画框外的人。
这恐怕就是燕时洵刚刚被窥视感的来源。
因为小洋房是兴建于半年前,故主人又是当年的外交官,家里会有这种欧式的装饰风格本来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寻常人见了,也只会惊叹于这份沉淀下来的年代感和厚重历史感,为那些油画的精美逼真程度而赞美。
但是燕时洵却始终觉得不对劲。
他认真看了下,油画里的人物虽然各不相同,但是有几张面孔一直重复出现。挂在最中央的,是一副最大尺寸的油画,上面画着俊秀而意气风发的男人,和坐在男人身边,温婉秀美的女人。
与油画上全然的欧式风格不搭的,是那女人的发型和穿戴。
即便身穿着欧式蓬蓬长裙,女人依旧梳着旧时刘海和妇人发髻,耳朵上垂着的,脖子上戴着的,鬓发间别着的,都是翡翠与传统金饰。她的表情看上去也很害羞,带着羞怯和厌恶感,像是很反感被油画师画下来。
燕时洵心里有了猜测,接受新思想的男主人和守旧的女主人,恐怕,这油画里画的,就是当时小楼的主人,外交官井玢,和他的妻子井氏。
如果是对百年前那个时代有所了解的人,都不会错过井玢这个名字。
他是当年风云际会的老滨海中,最为活跃和不可忽略的一个人物,公费留学后学成归国,新派人士,思想开放,一口正宗的牛津腔,还会四国语言。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哪怕是敌对阵营的人,都在回忆录和日记里毫不吝啬对他的赞扬。
但是这样一位耀眼的人,却一直有一件事为人所诟病。
他的妻子,是缠过小脚的旧派官僚女儿。
当年的报纸上,拿这件事发难攻击井玢的,可不在少数。旧派人士看不惯他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嫡妻生分,新派人士看不起他不肯休妻与旧派划清界限。
就连现今的网络上,谈起井玢,都轻蔑的批判他,说他是个“渣男”,甚至有人建议把他从历史书里删掉,因为他“家事不和”。但对于井玢所抗争争取来的累累功绩,人们就像是选择性遗忘了一样,闭口不谈。
可以说,这个旧派的妻子,是井玢光辉而奋进的人生中,唯一的污点。
但是,井玢的故居里,却堂堂正正挂着他与妻子的合画,每一个走进客厅的人,都能一眼看到他们。
长达四米多的油画占据了挑高客厅的整整一面墙,离近看时压迫性十足,燕时洵仰着头看去时,都有种被两人注视着的错觉。
但……不对。
燕时洵还记得,刚刚自己下意识接住的水晶雕像上,写着的是京城大学女子班留念,会放在客厅里,一定是主人家看重的东西。
但是历史记载,在那个战乱年代,井玢与妻子所生的两个女儿都在幼年时夭折,妻子也随之郁郁而终,那之后到死,井玢都再没有子嗣。
所以,那雕像会是谁的?
要知道那个年代,京城大学代表着进步,女子班更不是寻常女子和普通人家能够入学的。
燕时洵眉头紧锁,带着疑惑,探究的向周围看去。
他注意到,除了那幅巨幅油画外,其他挂在墙壁上的油画主人公,绝大多数都是另一位女性。
她的笑容开朗,笑起来毫不顾忌的露着洁白的牙齿,穿着欧式长裙或在那个年代款式新颖大胆的旗袍,发型有少女感十足的编发,还有老滨海最时髦的烫发,配饰也都多是欧式风格。
她大方又得体,没有半分羞怯,就像是那个昏暗年代的一抹亮色。
燕时洵光是看着她留下来的油画,都不由自主被她的朝气勃勃所感染,想要微笑。
“燕哥,赵真问我们回不回去。”
路星星忽然的出声,打断了燕时洵的探查:“赵真说他们打算回酒店休息一下吃个饭,然后再回租界区。好像李导演那边有点急事,就放大家自由活动了。”
燕时洵这才恍惚回神,他点了头:“好,我们也先回酒店。”
至于这里……
燕时洵在转身前深深的看了眼满墙的油画。
那个年代的老房子,有一些不愿意离开的鬼魂也是正常的。既然这里没有人来,那些老住客又没有伤害人的意图,那就没有理会的必要。
毕竟严格说来,还是他们这些擅入者打扰了它们的生活。
燕时洵向黑暗中唯一点头,算是歉意:“打扰了。”
随着燕时洵和邺澧的离开,光亮熄灭,被天鹅绒窗帘遮得没有透进一点光线的房间,重新归于黑暗。
油画上的男人女人也因为光影的变换,而显得神情诡异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