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尖利的曲调回荡在群山之间,月亮山接连回传,声音却半点无法越过高大的山脉,逃脱这小小村子的三分天空。
在燕时洵走过的村路后,一道红色的身影,缓缓从空气中显现。
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人静静的站在原地,红盖头使得看不清她的脸,却始终冲着燕时洵的方向,仿佛有阴冷的视线,落在燕时洵的后背上。
女人白皙的双手从宽大的喜服袖子中露出来,交叉放在腹部前。
那指甲,殷红如血。
……
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燕时洵很快发现,村民们所走的路线,就是自己今天白天在村子里,从嫁女的那户人家走回农家乐的那条路。
并且,和白天时四周村屋无声的冷清不同,燕时洵的视线瞥过周围,便发现他们所经过的村屋全都像是翻修过一样,焕然一新。
虽然乍一看,与白天的村屋无论是外貌和建造都是一致的。但如果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现在的村屋很多细节都要崭新太多,没有了青苔霉斑,也没有很多在漫长时光中的划痕破损。
像是有谁一比一的,按照村里房屋的模样,再次仿造出了另一个村屋。
而嫁女的那户人家,是在村落中央。那院子距离祠堂虽然不算太近,但也能看得出算是早早就在村里盖了房子,所以在村子扩建了规模之后,显得离祠堂也不算太远。
越是靠近那户人家,从两旁村屋里走出来,加入到这场观礼人群中的村民就越多,乌压压的人头几乎将村路淹没,显得人多很有喜庆的感觉。
唢呐声也越来越清晰。
就是从燕时洵白日里看到的那户嫁女的人家里传出来的。
村民们,是来参加杨朵出嫁的。
燕时洵悄无声息的混杂在村民们中间,明知这些村民早已经死亡,但他的面色依旧平静淡漠,没有显露出半分恐惧。
“人”群挤挤挨挨时,他不小心碰到旁边村民的身体,触手就是一阵冰凉,没有任何活人身体应该有的触感。
但感觉也不像是他之前所预料的,死人触感。
虽然很冷,但却没有阴寒的感觉,里面没有任何怨恨和死亡所带来的负面气息。
只有空洞。
像是那具身体本身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容器,魂魄并不在其中,血肉也不在。
倒是紧紧拽着燕时洵衣摆的杨土,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到不是活人的东西。在燕时洵的提醒下,他明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些熟悉面孔,很可能都已经死亡,甚至其中一部分已经确认死亡。
他本来应该跑得远远的才对,能离这些东西多远就有多远。但是燕时洵说过的话犹在耳边,让他每次抖着小腿肚想要拔脚开跑时,都会犹豫着又放弃。
杨土紧张又慌乱,几乎都快哭了,每次不小心和村民那双没有神采的黑色眼睛对视,都让他怕得狠狠一抽,愈发的往燕时洵身边躲去。
到最后,当杨土被燕时洵拉着,混在村民们中间一直走到小院门口时,杨土已经用两只手紧紧的缠住燕时洵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像是树袋熊一样吊在燕时洵身上。
燕时洵:“…………”
啧,真想把这人扔出去。
不太喜欢和人有如此近距离接触的燕时洵,不舒服的扭了下手臂,然后却又被杨土惊恐的缠着更紧了,像是八爪鱼一样。
燕时洵在心中默念清静经,努力压制着自己想要直接甩开手的冲动和暴躁。
“你在害怕什么,杨土?”燕时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异常,尽量保持和缓地安慰着杨土:“放心,他们不会吃了你的,你可以试着放开我了。”
“还是说,你想要和我一起去最危险的地方探查?”燕时洵故作惋惜道:“要不然,你本来只需要站在院子里等我就行。”
杨土顿时触电般缩回了手,但还是惊慌的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会吃我了?万一呢?我又没遇到过这么多的……那什么,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怎么伤害我?他们可是那什么啊!难道我还要指望他们陪我过家家玩吗?”
杨土本来想要语气重一点,但最终他站在村民堆里,还是怂得连“鬼”这个字眼都不敢说,越说自己的气势就越低,堪称是气势冲冲的来,灰溜溜的跑。
用最怂的语气,说最硬气的质疑。
燕时洵挑了挑眉,原本还沉重的心情被这个年轻人逗笑了。
“放心,我就是知道。”燕时洵唇边轻笑,眼眸半垂下的眸光带着漫不经心的锋利:“还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我要保护的生命和魂魄。”
说话间,原本站在燕时洵两人前面的村民,就已经进了院子,马上就要到他们了。
“记住,进去之后不要喊不要叫,别泄露太多阳气出去。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不要太过于害怕。”
燕时洵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的向杨土嘱咐道:“打过狗吗?一样的道理,你强,它就畏惧你。你要是先害怕了,它就欺负你。”
“你以为只有人怕鬼吗?不,恶鬼也怕恶人。”
杨土惊疑不定的反问道:“恶人?”
燕时洵挑了挑眉:“对,比如像我这样的。”
这回,却反而是杨土被逗笑了:“燕哥你真幽默,要是你是恶人的话,我觉得我也找不出几个好人了。放心吧,我尽量——虽然我连过年时候的鸡都没杀过。”
话音落下,已经到了两人。
院子的铁门大开,两边站着两个披红戴绿的中年媳妇,好像是在收礼金一样。
每过一个村民,村民就将什么东西交到那两个中年媳妇手里,嘴里还说着贺词。而中年媳妇拿到手后,就立刻扬高了声音喊“谁谁谁送到礼金一份”。
要是有哪个村民给的迟了,或是交过去的东西可能是少了被中年媳妇发现了,她就立刻用蒲扇大的手掌抓住那个村民的脑袋,然后硬生生从那村民身上徒手撕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肉块,随手扔到自己身后的筐里,然后才高声唱礼。
杨土看得目瞪口呆。
眼看着那中年媳妇转身就要向他们走来,杨土赶紧扬起脑袋往燕时洵那里看。
他还记得燕时洵刚刚交待给他的话,所以只好拼命用眼神示意,急切的希望燕时洵能懂他的意思。
谁知道那些村民交的是什么啊!要是给钱的话倒都简单了,但怎么看递出去的那东西都不是钱啊!要是到了他们,他们没能按照要求给出东西,岂不是他们也要被撕下肉来了吗?
杨土急得团团转,像是马上就要进考场了却连考什么科目都不知道的考生,人都急得六神无主。
燕时洵却不慌不忙,在亲眼看过前一位村民交出去东西的动作之后,他就不动声色的将手抬起放在外套的口袋中。
当中年媳妇伸手管燕时洵讨要东西时,燕时洵修长的手掌里虚虚拢着一朵有些发蔫的花,递向了中年媳妇。
那中年媳妇在看清燕时洵缓缓展开的手掌里所放着的花时,眼里闪过贪婪垂涎,看起来很是动心,似乎蠢蠢欲动,想要自己把那花藏起来。
中年媳妇本来想要唱礼,但刚起了嗓子,却看着燕时洵就卡了壳,茫然不知道应该报什么名字。
而另一边走向杨土的另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媳妇,也在看到杨土哆嗦了半天不掏东西的情况后,面色变得狰狞,伸手就要抓向杨土。
杨土被吓坏了,直接就往燕时洵身后躲。
而燕时洵也适时重新拢住手掌,原本递出去的花,又重新被他握在手里。
本来想要去拿过那朵花的中年媳妇一愣,就看到燕时洵抬手指了指旁边那媳妇,又指了指他自己,然后顺势就要把花放回自己的口袋里。
中年媳妇顿时急了,她凶神恶煞的猛地扭头往旁边的同伴那里看去,并且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威慑同伴一样。
另外那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媳妇被吓到,退了一步,从杨土身前走开。
燕时洵这才重新将那拿着花的手掌伸过去。
中年媳妇这次也不犹豫不知道该唱礼哪个名字了,有了刚刚那一遭,她显得有些急切,生怕燕时洵又把东西拿回去一样,赶紧高声喊了一声“礼金一份!”,就迫不及待的要从燕时洵手里拿过那花。
燕时洵微笑,不等中年媳妇碰到他,就率先松了手,让那花从空中掉落。
——他可没有随便碰别人手的爱好。
趁着中年媳妇慌忙弯腰去那花的时候,燕时洵从容的带着杨土迈开腿走进院子。
然后,就在中年媳妇将那花也放在她身后的筐里后,燕时洵微一侧身,身形敏捷的将劲瘦柔韧的腰身斜身向后方,长臂一捞,赶在那花落进筐里血肉的前一秒,将花朵重新握在了手里。
不等中年媳妇感到疑惑回身查看,燕时洵就立刻收拢手指,将花朵拢在手掌中,然后迅速揣手进外套的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的向前走。
电光火石之间,不过一两秒的时间,燕时洵就已经完成了整个过程,然后面色如常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连心跳的频率都没有变过。
目睹了全程的杨土不自觉的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时洵从容伸出手掌,直接怼在杨土的下巴往上一拍,帮他合了嘴。
杨土:“???”
现在就是迷茫,这个叫燕时洵的外面人真的不是什么全自动机器人吗?他读书不多,可不要骗他!
再说,燕时洵是怎么知道对方要什么的?万一给错了,可就是被撕下血肉的下场啊!他都快要吓死了,燕时洵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果然还是机器人吧?
燕时洵微笑。
在中年媳妇伸出手时,他就想起了之前在农家乐时,那些死尸骸骨也在向他伸手,仿佛在讨要着什么。只是在农家乐的时候,他并没有想明白那些死尸骸骨要的是什么,但也觉得杨土说的它们是讨命来的说法,并不正确。
他走过来的这一路上始终没有停止思考,而他刚刚想通了——那些死尸骸骨所伸向的,应该是自己的腰部,像是那里的东西极度令它们渴望。
那里放着的,是江嫣然送给他的花。
也是燕时洵身上唯一一件来自家子坟村的东西。
所以燕时洵断定,之前那些村民上交的,应该是阴气。而来自家子坟村,甚至是江嫣然亲手递过来的花上,必然是沾着阴气的。
满足条件。
果然,他猜对了,顺利的进了白天里需要江嫣然带他才能进入的院子。
当然,那朵花他并不准备就这么简单的扔在门口。
——在他还没彻底搞清楚江嫣然送他这朵花的用意之前,怎么可能随便将花给出去?
况且,他讨厌有人强制让他交出他的东西。
燕时洵微笑,却没有半分温度。
白天看时就已经很热闹拥挤的院子里,现在更是摩肩接踵的挤满了人,热闹非凡。
嫁妆和聘礼的箱子都摆在地面上,旁边还堆满了宾客送来的礼品盒子。村民们彼此之间欢笑谈论着今天的婚礼,嘴里不断的说着吉祥话。婆婆媳妇说些女性之间的话题,还嚷嚷着新娘子有福气,揣了那么大的大胖小子。
而乐手依旧在角落里吹拉弹唱,唢呐锣鼓声喧天热闹喜庆。
整个院子里,一片喜气洋洋,乍一看与寻常的婚礼无异。
——如果不是所有村民,都行动僵硬,脸色苍白表情怪异的话。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在村民旁边站定,听他们谈论起这场婚礼,想要从他们的谈话中找到任何线索,补全这场婚礼前因后果的细节。
但是他的视线,却忽然被院子里的那口井吸引住了。
白天被江嫣然带来的时候,燕时洵就已经隐隐有在怀疑,这户嫁女的人家是否就是杨花杨朵家。那时候他看着院子里荒废了的井虽然奇怪,但也并没有想太多。
但此时,当他已经确认这户人家就是当年的杨朵家,他所看到的场景实际上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杨朵出嫁的场面时,他再看到这口井,心头就涌现出奇怪来。
从早餐店老板杨光和村支书家的杨函嘴里,燕时洵事无巨细的了解了当年杨花杨朵家的情况,但是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起过,杨朵家的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是觉得无关紧要,所以没有提及?还是因为这口井压根就不在这两人的印象中?
毕竟杨光早就逃离村子很多年,杨函又一直因为痛苦而不会靠近杨朵家,如果这口井是在那之后打的,那两人不知道就很正常了。
燕时洵皱着眉,从村民之间绕到那口早已经荒废了的井的旁边,却没有继续再向前,而是隔了个安全距离,仔细观察。
一人不看井,恐有鬼捉脚。
在知道周围的村民们都有问题的情况下,警惕的燕时洵没有站在井旁边,防备着谁将他撞下井里。
只是……
在凑近了看那井之后,燕时洵瞳孔一缩,面色微变。
——这不是水井,这是,镇魂井!
就像是村支书家后院的那个。
只是和村支书家的那个并没有伤害鬼魂意图、只是想要送鬼魂往生的镇魂井不同,现在在燕时洵面前的这口井上,无论是阴阳五行还是奇门八卦,都与那镇魂井是反着来的。
目的只有一个——杀鬼!
燕时洵眯了眯眼眸,心里有了猜测。
……
黑暗的角落里,有絮絮低语响起,夹杂着几声女孩子天真又灿烂的笑声。
“他注意到了。”
“他看到了井。”
“他还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真漂亮,我想要他的眼球,正好我的眼睛里没有眼球。”
“呀,江姐姐看人的眼光真好。”
“可是他把小嫣然给他的花送了出去,小嫣然真可怜呀,知道了一定很伤心吧。”
“他又拿了回来,他是个骗子,是个坏人。”
“他走不了了。”
“江嫣然不应该帮人……”
……
那声音高高低低,混杂在一处,在唢呐声和喜乐声的应和下,就仿佛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闲聊,再正常不过。
——可是,不大的院子里,并没有女孩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