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来,他淌涉过尸山血海,血液浸透了他曳行在地的宽大衣摆,让他每走一步,心脏就沉重一分。
他冷眼看过朝代更迭,生死交替,冤魂厉鬼哭喊如擂鼓,刀山火海里,处处是恶鬼哭嚎。
可阳间不判。
世人作恶,驱鬼者却视而不见。
冤魂哀哭,驱鬼者却手起刀落。
邺澧对人间仅存的善意,早已在千年间被消磨殆尽,变得冷硬而毫无情感。
天地鬼神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但是,他并不是没有给过世人机会。
邺澧曾经走下自己高高的殿台,迈进了人间。
但是,他伸出去的手,却只得到了蔑视和怨恨的污。
邺澧对人间世彻底失去了善意,认为人间已经无救,世人明明活着却让自己如厉鬼,天地大道钟爱的人间已经变成了恶鬼地狱。
就在他冷漠的收回手时,却有一颗糖,被少年冰冷稚嫩的手指,放进了他的手掌中。
【我有两颗糖,但是我不想把草莓味的分给你。】
那时,邺澧扣着一顶草帽坐在集市边缘,但太阳曝晒之下,人来人往的集市上没有任何人愿意走向他,向他给予一点善意。
直到少年冰冷又倔强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上传来。
邺澧微微抬起了眼眸,映入他眼中的少年衣着破烂,白皙的脸蛋上还带着蹭到的灰尘,却让少年本就倔强的漂亮面容看上去更加不羁而肆意,仿佛天地间,没有少年去不得的地方,活不下去的日子。
少年并不强壮的身体,看来过得并不富足。
但是,少年分给了他一颗糖。
仅有的两颗糖中的一颗。
少年似乎是看出了邺澧的冰冷和失望,他恶声恶气的将那颗包装粗劣,散发着廉价工业香精味道的糖,拍进了邺澧的手掌里,然后径自上手将邺澧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回去,让邺澧握住了那颗糖。
【别总想着死,有颗糖吃不也挺好?你看我父母把我扔在这自己跑了,我不也没想着死?】
少年冲邺澧扬了扬下巴:【苹果味也很好吃,不要挑剔。】
那时,邺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少年。
很少有人能有资格和缘分看到他。
但是在那些看到他的人眼里,他的形象无一不是满身血液刀伤的狼狈残酷模样,于是那些人只会惊呼一声,然后匆匆离去。
只有少年,走到了他的面前,劝他活下去。
虽然少年猜测的和真实完全不同,但是邺澧还是皱眉轻笑了一声,问他:【你不害怕我吗。】
在邺澧的眼里,少年除了人的那一面,还有凶鬼狰狞的一面,那些森森鬼气沿着少年的骨骼肋骨和经脉游走,入侵少年的魂魄与身躯。
竟然是恶鬼入骨相。
邺澧知道,也许这个少年活不了太久了。
从没有恶鬼入骨相的人,能够活到自然死亡。那些鬼气虽然会帮助他们成为斩鬼的最佳助力,却也会侵蚀他们的生机,甚至连带着他们身边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就像是这少年说的,被父母遗弃。
也许下次,当他重新踏入人间世时,少年已经死亡。
邺澧心念一动,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这是,这颗糖的回礼。】邺澧短暂的笑了一下:【我不欠任何人神鬼的因果,其他存在,也担当不起与我有因果的后果。】
少年错愕,然后看着邺澧的眼眸突然瞪得滚圆如玄猫。
【你身边,站满了鬼。】
邺澧惊讶。
却听那少年郑重的建议他:【去找集市里那个算命先生看看,他还算是有点真本事,不是骗人的。你去让他帮你驱鬼,这样的话,你就能平安活下去。】
【为了让你活下去,约定一下吧,等下次我再遇见你,就把草莓味的糖分给你——如果那个时候,我还能吃得到糖的话。】
……
燕时洵垂眸,看向邺澧向自己伸来的手掌。
灯光打在他的眼睫上,在眼眸下方落下一片阴影。
邺澧没有催促燕时洵,只是在静静等待着。
不过,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他只是在向燕时洵索要一个理由,一个说服他去保护除了燕时洵之外的生人的理由。
但是,他并没有拒绝回应燕时洵本身。
我还在期待你那颗草莓糖的味道……所以,我在等待你想起来,将那颗草莓糖放在我的掌心里。
为我还存在,为你还活着,为我们的重新相遇。
就在邺澧以为燕时洵已经没有其他说法,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自己的时候,燕时洵终于动了。
燕时洵向前一步,却是将自己的手掌放入了邺澧的手心里。
在温暖干燥的触感落入掌心中的时候,邺澧只觉得星火瞬间燎原燃烧,将所有的冰山与雪顶通通烧融成一江春水,将他没顶淹没。
邺澧冰冷的手指缠动了一下,几乎想要就这样握紧燕时洵的手掌。
就像很多年前,他握住了那颗糖。
“我不会说服你,因为驱鬼并非没有危险之事,很多和我做一样事情的人,都在驱鬼的时候被鬼所杀而死亡。这不是寻常的帮忙,你行动,那必然要出于你本身的意志。”
燕时洵的语调平静,严肃道:“只是,这是我的委托,我在主动向你结下因果,是我和你之间的阴阳契。”
“我的意志使得我回去保护节目组所有人的安全,而如果你帮助我达成了我的意志,那么作为因果的闭环,我会将这份果,在此事之后偿还于你。”
燕时洵直视着邺澧的眼眸,让他看清自己的郑重与诚恳:“我欠你一次。”
“因此,你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来偿还这一次的因果。”
燕时洵的话音落下,房间跌入了一片安静之中。
谁都没有说话。
邺澧却仰起头,原本散落在肩膀上的黑色长发随之滑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数次,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噗通……
噗通……
邺澧能清晰的听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正在强有力的跳动着。浑身的血液都被温暖燃烧成了火焰,将千年来的冰冷和失望,全部驱赶了出去。
看啊,这就是人间的驱鬼者。
这就是他的驱鬼者。
邺澧心中感叹着,苍白的薄唇扯开带着温度的笑意。他甚至不愿眨一下眼睛,错过如此近距离注视着燕时洵的机会。
“好。”
邺澧低低的笑着,结实的胸膛一片震动。
他慢慢握住掌心中燕时洵的手,修长的手指挤进燕时洵的指缝,在燕时洵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
“你给出的这个理由。”
邺澧微微垂下眼眸,唇边带着笑意:“胜过人间无数。”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燕时洵本来应该因为目的达成而高兴,但是他感受着手指间邺澧冰冷的触感,颇有些难受的皱起了眉,不知道对方这是在干什么。
邺澧却并没有得寸进尺,他在燕时洵忍耐的边缘从善如流的放开燕时洵的手掌,然后从藤椅上起身,微微弯腰,与燕时洵平视。
他笑着道:“你放心。”
“你的意志和所思所想,都会所向披靡。”
“我始终在,等待回应你的声音。”
……
安南原找到燕时洵的时候,就发现对方的神情古怪极了。
燕时洵原本锋利不羁的眉眼间都写着困惑,有种嫌弃但又疑惑的神情,这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收到爱慕者情书的少年,拿着情书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也读不懂那些字句。
毕竟在此之前,他的思想中压根没有情窦与爱慕的概念,对他而言,这些都遥远到不真实。
安南原频频回头,奇怪又八卦的看向燕时洵。
但往日里极为敏锐,几乎是在第一次注视的时候就能发现他的目光的燕时洵,现在却毫无反应,像是仍旧沉浸在自己的难题中。
安南原越发好奇得抓心挠肝的,想要知道燕时洵消失了这一会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他忍不住的发问道:“燕哥,你刚刚是去听粉丝告白了吗?”
燕时洵:“………?”
他面无表情的扭过视线,缓缓扫向安南原。
安南原赶紧有眼色的换了个话题:“燕哥你把分屏关掉了,你的粉丝们都很着急啊,他们都跑到我这边来想要让我劝你开了分屏了。”
燕时洵毫不在意的哼了一声:“看什么分屏,让她们早点睡觉。明天不上班不上学吗?熬得那么晚伤了元气,神仙难救。”
燕时洵每说一句,安南原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膝盖上被射中了一箭。
有这种感觉的,还有安南原分屏前的观众们。
本来在找到了燕时洵的时候,他们还搓手手很是高兴。
但随着燕时洵的话说出来,他们的头就越来越低,几乎呜咽出声。
[别骂了别骂了呜呜呜,孩子这就去睡觉。]
[第一次追星结果偶像骂我我还很高兴,绝了。]
安南原握手成拳抵在嘴边,假咳了一声:“燕,燕哥,你这个骂的面积就太广了。”
燕时洵面无表情的看向安南原。
安南原:“………燕哥说的对!”
两人走进餐厅时,嘉宾们都已经将晚饭做好并且摆好在了餐桌上。
浓郁的鸡汤香气扑面而来,烧得色泽金黄诱人的栗子烧鸡撒发着袅袅热气。在温馨的灯光之下,摆了满满一桌的菜看起来丰盛又温暖人心。
让白天接连被吓的嘉宾们,也都彻底放松了起来,彼此之间说说笑笑,不时有笑声爆发出来。
但是满桌上,只有坐在最边缘的杨土耷拉着头,垂头看着自己碗里莹白的米饭粒出神,没有参与到其他人的话题和欢笑中。
嘉宾们也只以为杨土是想家了或是累了,毕竟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确实不少,而且老板杨云中途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也是杨土在照顾的。年轻人嘛,正在长身体,因为饿的累的提不起精神很常见。
于是,在燕时洵落座之后,嘉宾们就立刻张罗着开饭,开始争先恐后的伸向鸡汤,在镜头前节目效果拉满。
“饭前一碗汤,赛过活神仙啊。”一口暖汤下肚,综艺咖仰头悠悠的感叹着,一副人已经喝得无欲无求了的模样。
“杨土小兄弟,你也试试。”
因为综艺咖也承担着活跃节目气氛的任务,自身情商和眼力又都很高,所以当他看到杨土耷拉着头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时,主动盛了一碗汤递了过去:“农家乐里的鸡是真的好啊,我们几个厨艺不怎么样的都能把鸡汤做得这么好喝。”
杨土恹恹的道了声谢,接了过来,却始终没有动。
整顿晚饭上,他也没有提过几次筷子,夹菜也只是夹了几口青菜,就匆匆的说自己已经吃饱了,离开了餐厅。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将杨土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小病应该已经告诉大家了,不过我还想再强调一次。”
在晚饭结束的时候,燕时洵声音平淡的向众人道:“今天晚上,无论你们听到什么声音,看到窗外有什么,都不要出门,更不要离开农家乐的院子。锁好门,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我们出发回到嘉村。”
因为燕时洵的严肃,众人的笑容也都消失了一瞬。
所有人都郑重的点了头:“放心吧,燕哥。就算是燕哥来敲门,不到天亮我都不会开的。”
嘉宾们都迅速的在洗漱之后各自回了房间,按照燕时洵交待的,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好,放在最方便拎起来就走的地方。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也都紧接着离开,只将主屏直播设备对准着嘉宾们的房间落地窗,调整好角度后,就也都回了他们的房间。按照燕时洵所说,并没有留人在房门外看守。
所有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时,燕时洵却没有在房间。
他去找了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