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主管着滨海市网络信息审查的,对视频平台上播出节目的审查拥有很大的话语权,尤其是那些注册地在滨海市的节目组。
这次他被叫来参加会议,也是为了预防在台风将要登陆却被结界挡下来时,产生一些无法用科学准确解释的异象和异响,被目击者拍摄后发布到网络上,引发一些不必要的猜想和讨论。
在得知儿子最近一段时间的改变,和这档节目与燕时洵有关后,这位信息主管笑呵呵的点了点头,高兴道:“看来这节目确实很正能量嘛,给年轻人的都是正确的引导。”
“要是所有滨海市的娱乐公司出的娱乐节目,都是这样正能量的,我的工作量也要少不少了。”
看到主管如此高兴,言语间对“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都是肯定,跟在他后面的秘书默默的翻开笔记本,记上了这件事,准备稍后和审查的员工说一下这个情况。
都得到了主管肯定,说它是正能量了,那正能量节目还有什么封禁的理由吗?
没有。
……
陈警官家并不是滨海市,所以官方负责人派过来的人也早早为马道长定好了机票。
在看到马道长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位后,那位工作人员很有眼色的立刻又定了一张票,确保两人和其他工作人员可以畅通无阻的抵达陈警官的家。
“您不用和其他人交待一声吗?”在最前面开车的工作人员不动声色的问道:“我可以向您的秘书说一下。”
老人只是摇摇头,没有搭话。
在马上就要前往陈警官那里后,老人的脸上失去了之前一直挂着的温和笑意,看向车窗外暴雨的眼睛里,充斥着悲伤和叹息。
马道长心中觉得奇怪,于是顺势在手中起了卦,想要为自己解惑。
但掐算的手指,却在停顿后猛地张开,散去了起卦的姿势。
“这……”马道长看向身边的老人,眼神震惊。
老人平静的转头看向马道长,问道:“看来马道长已经算出来了。”
“我在卜算这方面很差,常常被李道长骂,需要和年轻道士们一起重新学一遍功课。应该是我刚才没算准。”
马道长很快整顿好了自己的表情,语调平静的准备轻描淡写的带过。
却没想到,老人摇了摇头,笑着道:“我和马道长,和海云观合作了这么多年,对您的实力还是有概念的。”
“况且,马道长算的没有错。”老人平静道:“我确实做过错事。”
马道长神情复杂。
老人却并没有想要遮掩的想法,好像“家子坟村”这个地名,不仅会让他从重要的会议里离开,也会直接破开他的心防,让多年前几乎已经被遗忘的事情,重新翻涌出来。
老人语调平静的讲起了自己的一些往事。
他姓杨,叫杨滨生。
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并非滨海市本地人,而是出身向南地区。
但是,他从在滨海市工作起,就再也没有回到向南地区。
“人都说落叶归根,但我想,当我死的那天,我愿意将我的骨灰撒进滨海里,也不愿意回到向南地区。”
杨滨生平静的道:“我改了名字,立志将我的生命奉献给滨海市。因为是滨海市救了年轻时精神岌岌可危的我,让我没有因为痛苦而自己结束生命。”
“是的,我是有愧疚的。”
在几十年前,杨滨生在另一个地区的单位工作。
有一天,他受到了一份来自京城大学的传真,里面写着将要到他单位实习的人员名字和资料。他收下了这份传真,并准备接待这位还没有毕业的女学生。
但那一天,他同乡的一个叔叔也来带着很多家乡的特产来看他。
因为他做了国家的人,所以家里觉得很光荣,宗族里也很看重他,对他非常好。
那时候还年轻的杨滨生并没有想太多,很高兴的在宿舍里接待了同族的叔叔。但两杯热茶下肚,叔叔却忽然提起了想要让杨滨生帮忙。
杨滨生疑惑听完后,就赶紧摆手拒绝了,说自己是按照规定来的,就算是家里人也不可以破坏规矩。为了摆脱锲而不舍的叔叔,杨滨生就委婉的说自己很忙,还要接待一位从外地来实习的女孩,没时间招待叔叔,让叔叔赶紧回去。
但没想到,叔叔竟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明里暗里问了很多有关这件事的问题,比如大概是哪天到,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照片,年龄多大。
杨滨生虽然很纳闷,不知道叔叔问这个干什么,但因为被叔叔烦得不行,只想赶紧让叔叔离开,别再提什么帮忙的事情了,所以他还是透露出了一些关于那女孩的消息。
直到叔叔离开,杨滨生也只是当叔叔是没话找话,想要聊天和他拉近关系,让他帮忙。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后来,那个京城大学的女学生也没有来实习。
杨滨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同事只告诉他可能是京城大学那边临时改了计划,但传真没成功收到,或是信件在路上遗失了,他们才不知道这件事。
毕竟那个年代信息传递不仅艰难,并且具有不确定性,同事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后面确认的时候对方也都说是回函没有成功送达的原因。
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杨滨生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投入到繁重的工作当中。
直到半年后,突然有其他地方的人找来,说那个从京城大学来实习的女孩,失踪了。
再然后,他们说那女孩是被绑架了。
杨滨生因此想起了那天叔叔问了自己不少有关那女孩的事情,于是他马上请假回了家,找到叔叔质问这件事。
叔叔没有在意,只说并不知情。
因为在叔叔家没有看到那女孩的身影,再加上叔叔连着一番诚恳又埋怨的话,指责他不帮忙也就算了,竟然连家里人都不相信了,是不是忘了祖宗。
杨滨生虽然将信将疑,但也三人成虎,在周围连同父母都指责他时,他也开始觉得,可能是自己敏感了。
所以回到单位所在地的杨滨生,在放下了对这件事的疑问之后,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两年之后,一个双腿残疾的男人拄着拐杖,满面风霜的找到杨滨生,说自己的侄女,也就是那个本该在这里实习却失踪了的大学生,被拐卖到了一个叫旺子村的地方。
那男人求杨滨生帮帮自己。
杨滨生的心,却像是泡在了冰水里,每一个气孔都透着凉意。
旺子村,是杨氏宗族的村子。
他在老家的族谱里,看到过这个村子,知道它是杨氏宗族的一个分支。
如果将本来就漠视规矩的叔叔对那女孩突然的兴趣、女孩在抵达实习地当天被拐卖、被拐卖到的地方是杨氏宗族的村子,这几条线连在一起,杨滨生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那个叔叔在他这里得知有个女孩会独自前来实习,于是在问清楚了那女孩的大概到达时间和样貌后,在客运站假冒是单位派来接人的人,然后将那女孩拐走,卖给了同宗族的人。
他当然不可能在叔叔家看到那女孩的身影了。
因为那女孩,早就被卖进了深山里。
“我又害怕又悔恨,拼命的祈祷,一定要让那些人把那女孩成功的救回来。那时候我就想,如果那女孩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是间接害了她的人,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里。”
老人的声音不再像平常一样气势十足,而是写满了疲惫,有些沙哑:“但,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女孩,没能被救回来。”
老人眨了眨眼,眼里有泪光:“我是第一个经手那女孩的资料的,她比我小不了几岁,风华正茂,优秀又肯吃苦,可以预料到,如果她没有出意外,一定会做出很多贡献。”
“但就是因为我的疏忽,因为我对同族人的不设防,间接害死了那女孩……”
老人道:“在那之后,我和家里大吵了一架,但当时那位叔叔很快病死了,我老家当地又有太多杨氏宗族的人在把控,就算我举报,最后也不过是不了了之。于是,我在愤怒和失望之下,彻底和家里断了决裂,又换了工作地点,让家里人找不到我。”
“我不能再成为什么事情的帮凶了。”
老人缓缓摇了摇头:“因为我的鲁莽和疏忽,我害死了一个优秀的女孩,毁了她本来应该是奉献奋斗的一生。所以在被调来滨海市之后,我发誓要连着那女孩的份一起去奉献,为了城市的事业,我愿意付出一切生命。对待哪怕再小的工作,我都不敢稍有懈怠。时刻鞭策着自己,不能走错路。”
“这份愧疚一直跟随我到今天,而当时那个旺子村,我也一直没有放弃关注,知道它改名叫了家子坟村。所以,当你说了家子坟村这个名字之后,我就知道,这一次,我能再视而不见,什么都不做。”
老人刚刚提及回忆时的剧烈情绪波动,已经慢慢平缓,本来悲伤自责的脸上,也重新收拾好了情绪,和平常一样。
“你们部门是要去家子坟村出一次跨级大行动吧。”老人笑着,淡淡向前面的工作人员道:“文件经过了我手,是我批准的。”
“还能有人注意到家子坟村,我很高兴。”
马道长和工作人员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没能回神。
尤其是从燕时洵那里听到完整事情的前因后果的马道长,更是没想到,中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福生无量天尊……”马道长恍惚的呢喃了一声,忽然想起了老道长和他说过的那句话。
——“因为燕时洵和生命在一起,和民众在一起,所以天地大道,已经倾向于他。”
燕时洵并不是唯一一个知道向南地区宗族问题的人,也不是唯一一个知道杨氏宗族做下的罪孽的人。
但是,只有燕时洵在看到了之后,想要解决家子坟村的事情。
他并没有冷漠的视而不见,而是主动将本不属于他的责任,扛在了肩上,联合海云观和官方的力量,坚定的想要让拖延了几十年的因果形成闭环。
所以,因为他的意志,不仅官方负责人被他高超又诚恳的口才打动,决定豁出去自己的前途,做正确的事情。
并且,另一个与家子坟村有关人物也被触动,批准了官方负责人的行动,给予了后备力量的支撑。
马道长感觉这就像是一个完整而清晰的链条,天地不言不语,却已经将一切尽算在天地这张大卦之中。只要生机显现,一切就会环环相扣的进行。
于是,所有人都认为艰难到无法解决的事情,出现了奇迹。
被积压了几十年的冤屈和罪孽,终于重见天日。
“燕师弟……”
马道长的一声呢喃散落在嘴边,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满是笑意。
……
在与燕时洵通过电话之后,陈警官就立刻收拾好了简单的包裹,里面没有其余多余的东西,倒是装满了与当年拐卖案有关的文件。
其中一些因为年代久远,已经严重氧化,纸张变得脆弱,笔迹也变得模糊。
这些文件都被陈警官仔细的收拾好,在放在包裹中时,他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几十年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过。
他一直苦苦坚持,即便被杨氏族人围殴差点被打死在向南地区,都没有让他放弃的事情,终于能够得到解决。
这样的话,他就算是死,也终于能安心的闭上眼睛了。
大门被郑重的敲响。
陈警官打开门后,就看到了穿着道袍的道长和另外的几名工作人员。看来,这就是燕时洵在电话里告诉他的,来接他前往家子坟村的人了。
他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向几人点点头:“走吧。”
“陈警官。”杨滨生从后面走来,郑重又严肃的称呼着他。
即便陈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辞职,不再做警察,但杨滨生仍旧饱含着敬意的如此称呼着他。
“我听马道长说了有关您的事迹。”杨滨生在房门口站定,郑重的抬手,向他敬了一个礼:“感谢您这么多年的坚持,您是非常值得敬佩的人。”
“您当得起这一声称号。”
两名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视线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痛苦和坚持。
他们忽然缓缓向彼此露出了一个笑容。
陈警官颤抖着受伤严重的手臂,也严肃的回了一个礼:“离家几十年的孩子,该让她回家了。”
“即便是死亡,她也不应该埋身于仇人之侧,日夜思念没能成功回去的家乡。”
“我们去代替她的叔叔,接她回家。”
“好。”杨滨生轻声的重复道:“我们,去接她回家。”
“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让她得以,和她叔叔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