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破旧老式筒子楼里,铁门外堆放着的垃圾臭气熏天,老旧的电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耷拉在墙壁旁边,电线皮早已老化,露出里面的铜丝。
压抑的安静中,有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上楼的人似乎腿脚不好,两只脚落下时的脚步声带着明显的差异,迟缓又笨重,像是腿曾经受过伤,导致在抬腿的时候使不上力气,只能重重的放下。鞋底摩擦着台阶已经破损的边缘,发出粗粝的摩擦声。
其中还伴随着一阵阵不间断的咳嗽声,爬一会楼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听起来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
咳嗽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就像是一种信号,在向其他住户说,有这么一个人回来了。
楼上的一道防盗门很快就被打开了,一名年轻人探头顺着楼梯的间隙朝下看了一眼,穿着拖鞋就赶紧匆匆的朝下跑。
“老叔,又出门啦?”年轻人一看到依靠在墙壁上喘着粗气的老大爷,三步并作两步就窜到了老大爷的身边,称呼和动作都很亲昵的搀扶住老大爷,笑着帮他拍着后背顺气。
“您这次又去向南地区了?那边天热,您身体不好,夏天跑到那边对您身体没好处。您说您一个人在外地,要是晕了或是摔了可怎么办,也没个可以照应的。”
年轻人的眼里带着担忧,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次……情况怎么样?”
老人看起来大概已经有五六十岁,但是可能是常年在外面跑风吹日晒的缘故,再加上心结沉重,日夜忧虑,所以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要老得太多太多。
他被太阳晒得棕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沟壑之间,全写着过去几十年的艰难岁月。但即便老人现在看起来如此衰老,却还能从他的面容上,依稀看出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和俊朗。
即便老人的腿脚不便,腰也因为伤痛而扭曲突出着,但他依旧时刻都下意识的在尽力挺直腰板,肩膀下沉姿态漂亮,还保留着年轻时的良好习惯。
而他身上款式陈旧的衣服虽然被洗到发白,却干净又平整。
看来老人的生活过得不太好,但却依旧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得体,对待生活的态度依旧抖擞。
“嗐,几十年,也习惯了,每次去都那个样子。”
老人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说,很快就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夏天去强一点,等到了秋冬,腿上的伤疼得厉害,更难受。你和你妈妈最近两个月过得怎么样?两个月没见,你好像长了点肉?”
年轻人心中一声叹息,也听出了老人的意思,于是搀着他一步一步的往楼上挪着走,顺着老人的话说下去。
“嗯,您可是错过了我妈的好手艺,前一阵猪肉降价了,我妈特别高兴的买了不少,还做了粉蒸肉,又炖了大骨汤。本来说让我给您送去一些尝尝味道好不好,让您指点下她的厨艺,结果您也不在家。我这几天就盼着您回来,可算是盼到了。”
他的笑容灿烂,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情一样,笑得嘴巴合都合不拢。
老人有些好奇,但也被这笑容感染:“有什么好事情吗?看你笑得呦,像个小娃娃。”
“您猜对了,还真有好事。”年轻人神神秘秘的指了指自己家大开着的门,说:“您先到我家坐一会,您这刚回来家里也没个吃的,正好我家做了粥,您先垫垫肚子。我想给您看个好东西。”
在进了家门后,年轻人让老人坐在沙发上,就匆匆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出来了一个红包,往老人手里塞。
“老叔,这些钱你拿着。别都把钱花在向南那边,您都这么大岁数了,也该给自己买点好吃的补一补了,等过几天我陪您去一趟医院检查一下吧,您的咳嗽一直都这样,越来越严重拖着也不是个事……”
老人有些惊愕,赶忙推拒了塞过来的红包。
“你这是干什么?你们娘儿两个这些年都已经很照顾我了,快把钱拿回去,你谈朋友不也需要钱的吗?带着人家姑娘去多吃两顿好的。我都这个岁数了,没有这个必要了。”
“不是我的钱,老叔。”
年轻人赶忙解释道:“是我遇到的一个陌生网友,听说了您的事后就一定要给您捐款,说您就是值得被他尊敬的人,他佩服您能坚持正义几十年都不放弃。您要是不收这钱,他良心难安。”
老人的手顿住了。
年轻人无意识间说出的话,却扎在了老人的心脏上,让他一时之间思绪翻滚,几十年来的记忆都从脑海里重新翻涌而出,滋味复杂。
年轻人没有看出老人情绪的不对劲,还依旧在在和老人分享趣事,乐不可支的道:“没想到我看个综艺节目也能遇到这么有趣的人,死活非要拽着我给我打钱,还说什么,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我劝都劝不住,一开始还以为是个骗子,没想到他直接就给我打了钱。”
“不过这人真的很感性,是个好人,他听完老叔你这么多年过的日子和做的事情之后,在电话里就直接哭了,还说老叔你做的事和说的地方,和综艺里的特别像……”
说着说着,年轻人的声音逐渐迟疑,自己也愣住了。
“说起来,那综艺真的和老叔您和我说过的村子特别像。”
老人有些纳闷:“什么综艺?”
因为经济不太好,他用的还是老式手机,也没有时间看什么综艺。
年轻人赶紧把手机掏了出来,打开“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这档直播综艺,展示给老人看。
因为年轻人订阅了燕时洵的分屏,所以他一点进来,就自动跳转到了燕时洵的分屏直播里,展现出了当下的分屏内容。
燕时洵正独自走在村路上,镜头里太阳将落,薄薄的橘红光线铺在天际,将四周聚拢过来的厚重阴云也染上了橘红色,却中和成了肮脏的颜色。
附近的村屋低矮破旧,脚下的土路尘土飞扬,闭塞的村子里,景色几十年如一日不曾变化。
老人眯着眼,不自觉的凑过头去看,然后在看清了镜头中的村落景象后,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本来因为岁月和伤痛而被压弯了的腰,也瞬间向后靠去,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这,这,这不就是他念了几十年的旺子村吗!
绝对不会错的。
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他从不敢有一刻忘记当年的事情。
黄昏压抑低垂的云层仿佛要将村子压塌,车辆的警笛声,旁边的争吵声,男人的怒喝声和打斗声,女人的哭泣求饶声,新生不久的婴孩哇哇大哭……
他脸向下趴在地面上,从腰上腿上传来的疼痛蔓延了全身的神经,让他感受不到自己的下半身在哪里,像是断了一样的心慌。他想站起来,重新冲上去,但是浑身却已经没有了半点力气。
他的身上是扑过来保护他的队友,还带着火焰的烧火棍砸过来落在队友的身上,从喉咙里溢出来的痛呼声就响在他的耳边。
他恍惚抬头,沿着地面的角度向上看去,即便本来就因为痛苦而麻痹的脑子被各种噪音吵得更加昏沉,但是他依旧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用被从额头淌进眼睛里的血液所模糊了的视野中,找到那个女孩。
但是,眼前只有争吵推搡的村民和队友,村民怒吼着,脸色狰狞凶恶,队友本来想要劝阻却屡屡被打,甚至被对方手中锋利的农具威胁到了生命,于是也只好无奈自卫,围成一圈,警惕的逐渐向村子外围退去。
而在村民旁边,还站着几个穿着西装裤,黑皮鞋的男人,挺着巨大的啤酒肚,冷眼旁观这混乱的场景。
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在被队友从地面上搀扶起来的时候,他仍旧努力的睁着被血液汗水激得刺痛的眼睛,在村民们当中寻找着那女孩的身影。
喉管里都是血腥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剧痛,鼻腔里都是血沫。
呼哧……呼哧……
他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像是坏掉了的风机。
队友焦急的劝说他离开,他却想要告诉队友,不要管他,他要留在这里,那个女大学生没有被救走,他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里。
然而他的喉咙受损严重,张开了嘴却只能吐出“嗬嗬”的气音,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力气能抗拒队友强硬带他离开的举动。
他睁着已经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明知希望渺茫,却还是不肯放弃的不断回过头,努力的向后面看去。
那女孩,那女孩在哪?还安全吗?还在哭吗?
他想要再看那女孩一眼,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们马上就会回来,带她离开,带她回家……
那一刻的黄昏,残阳如血,定格在他被血色模糊了的视野中。
从那之后无数个夜里,那一刻的场景都会与哭喊声、吵闹声一起入梦,吵得他不得安宁,浑身冷汗的惊醒过来。
然而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他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如同擂鼓。
然后他才会恍然意识到,那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
“老叔,您看看这个村子像不像您之前去过的那个村子啊?”
年轻人见老人盯着屏幕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他是老花眼看得不分明。
不过年轻人转念一想,却觉得这件事还是有些荒唐了:“不过就算是那个村子,老叔也认不出来了吧,毕竟都过去几十年了,那些街道啊房子啊,早就换了一批了吧。而且老叔您记忆力再好,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又只见了几面,很难记得请了吧。”
“不。”老人却声音沙哑的给出了相反的答案:“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里。”
老人那双眼睛周围遍布着皱纹,眼睛却是明亮如雪。
在这一刻,他苍老疲惫的身躯就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重新焕发出了年轻的生机,精神矍铄。
像是在一瞬间,回到几十年的那一天。
“我绝不会认错,就是这里。旺子村,旺子村,就算是我死都不会忘记的名字。”
老人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屏幕,原本慈祥平和的脸上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怒意,像是想要冲进屏幕里,再一次去往困住了他几十年的村子。
“你刚刚说,这是个什么节目?”
年轻人从没看到过老人这副模样,被老人爆发出来的愤怒和生命力惊呆了一瞬,然后才呆呆的顺着说道:“就是一个普通的直播综艺……”
话说到一半,年轻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惊呼道:“所以老叔您就是因为这个村子受伤留了后遗症的,这个村子就是几十年前年那个!那怪不得,怪不得那些村民对白霜的态度那么糟糕。”
因为老人急迫的想要知道有关于这个村子的信息,更想要立刻就去往这个村子,而年轻人这么多年来也很清楚老人为了当年的事情执着到什么地步,所以没敢耽误半点,立刻从社交平台上翻出了节目组的官方账号,并且试图联系上节目组的工作人员。
“不过老叔,这个村子不叫旺子村,叫家子坟村。”
在翻到节目组对本期节目的简介时,年轻人原本忙碌到飞起的手指停顿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的瞄了老人几眼,生怕这个答案刺激都老人。
毕竟老人还没有真正的确认过这个村子是否就是当年那个,就已经如此激动了。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第一次距离找寻奔走的事物如此之近,老人此刻就连精神也好了起来,刚刚长途奔波了两个月才回到家的疲惫一扫而空。
如果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老人突然得知自己找错了地方,那种先是得到却又失去而带来的打击,恐怕远远比从来没能得到还要大。
年轻人大气不敢出,惶惶的看着老人,已经做好了在对方出什么问题的情况下,立刻冲过去扶对方一把的准备了。
老人果然皱起了眉,严肃道:“不可能!我绝不会认错,什么家子坟村?这里就是旺子村。”
当年那些记忆,还有那绝望的哀求和嚎哭声,不分日夜的一直在他脑海里回响,质问他为什么没有遵守约定,让他日夜难眠,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一刻放过他。
在脑海中,他已经不知道将当年的事情翻来覆去的重演过多少遍。一万次,十万次,百万次……他忍不住在想,如果在这里稍微走快一点,或是在那里不要发出声音,事情是不是就会变得不同?
越是反复推演,他就越是无法原谅自己,总觉得在当年的行动中,还有他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因此,他早就对那时的场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和此刻燕时洵分屏直播里的景象一模一样。
他绝不会搞错。
年轻人不知道老人几十年来内心的煎熬和场景的反复上演,他只是当这是老人的自我安慰而已,但也不忍心戳破老人美好的想象,于是并没有继续劝阻老人,而是接着持续不断的联系节目组,想要知道这个村子的情况。
“这个观众问的事情好奇怪。”
农家乐的院子中,嘉宾们还在院子里谈论着晚饭的事情,工作人员则捧着平板走向张无病,稀奇道:“第一次见到有人问,这个村子到底是不是家子坟村的。”
“不是家子坟村能是哪,难道我们还能搭个棚子不成?”工作人员啼笑皆非:“没想到都播出了两三期了,现在竟然还有人觉得我们节目是有剧本的。”
副导演也接话笑道:“这个剧本我可不敢写,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量。那些吓死人的东西怎么写得出来嘛,演都不好找道具,我们又不是在拍好莱坞大片,哪有那么多钱。再说了,要是写了这么个剧本,真的不怕半夜鬼敲门来找自己吗?”
然而坐在一旁折叠椅上的张无病,却眨了眨眼,有些犹豫。
“你们这样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说起来,之前我在酒店民宿软件上看到这个农家乐,打电话给老板确定房间和日程的时候,我有瞄过那个软件上的简介,还真不是家子坟村,而是写的旺子村。”
周围的工作人员们:“???”
他们面面相觑,但看张无病的神情也不像是在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