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景只是没背景、没权势、没名声的散人机关师，或者说，平民机关师。
“玉环姐姐去追田氏车马了？”
有没有连景，她都要走一趟的。
“鬼市？”
听公孙离如此笃定，连景感动之余也有欣慰。
年幼的公孙离跟其他孩童一道躲在角落，好奇这些远方来客长什么模样，跟小镇其他居民有什么不同，也喜欢听他们推杯换盏时谈起的外面世界，醉心那样热闹繁华又广阔的天地。
听连景方才所言，机关“黄粱梦”只是个辅助老人好眠的东西。一些特制香料也有凝神静气、催人入眠的功效，这么看来，机关“黄粱梦”没什么特殊的。怎么会给连笙大师带来祸端？
又过了没多久，她隐约听大人说什么“要打仗了”、“不会打到这里吧”……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了，但她有一幕很深刻。她从酣睡中醒来，趴在父亲厚实的背上，一侧的母亲一脸担忧。
窗外之人，不正是杨玉环？
女子轻声应和：“阿离。”
公孙离抬手接过，裴擒虎也好奇伸长脖子凑过来细瞧。
“唉、唉——”于是，他只能选择主动出击，指着自己道，“阿离，俺呢？俺也去。”
裴擒虎本就是粗中有细之人，也发现她脸色不对劲。
她牙关紧咬挤出一句。
“你说……幻境？”公孙离脑中鬼使神差般浮现一个不算陌生的词汇，“云中……玉石？”
连带声音也尖锐了三分：“非法机关实验？”
公孙离摇头，婉言解释：“并非冒险。我答应了人，一定要将阿圆带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是我妹妹，我岂能不顾她？不管是为了阿圆还是为了连笙大师，这一趟不可避免。”
相当于给那些活体判了死刑。
“这……这就是老师的手稿……田春这厮，果真是他害的……”
“恩师自然没答应田春这个疯狂又丧心病狂的想法。”
裴擒虎视线在公孙离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等着阿离喊自己，等了半天也没动静。
一阵天旋地转，隐约听到有人说“还有人活着”……
朝廷的手伸不进来，田春多半是打这个主意。
连景原先没怀疑田春，甚至不知道田春来过，他是替恩师收拾遗物的时候才发现那篇随笔，直觉此事有蹊跷——恩师是上了年纪不假，但骨子还硬朗得很，怎么会突然病逝？
公孙离叹了一声，取出那份手札递给连景。
不止她一家，小镇其他人都拖家带口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小镇。公孙离那会儿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大人们低声议论哪儿哪儿又打仗了，流民队伍每天都有人掉队消失，但整体规模始终在增加，因为路上有越来越多一样背井离乡的流民加入。
【阿爹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并非如此，是因为那辆马车入了鬼市，这才追丢了。”
【阿离，听阿娘的话，躲这里，别出声，别出来，阿离一定要听话！】
失踪的乞丐孤儿？
公孙离闭了闭眸子平复心情。
“为何没用？莫不是被田氏等人发现了？”
这年初春，有支商队经过她在云中边陲的故乡小镇，原地修整三天。
杨玉环摇头：“那没用。”
恩师看错了田春，但看这位小娘子没看错。
纸笺上面的随笔写着什么？
田春跟连笙大师提建议，希望大师能针对性改进机关“黄粱梦”，保留其原有特性的同时增添其他功能，例如让使用者在不知不觉中上瘾、对机关“黄粱梦”产生依赖。若这个想法能成功，田春便能以此为敲门砖，逐渐掌控其他大贵族谋取利益，届时振兴家族也是轻而易举。
母亲不舍地重重抱了一下她，转身离开。
一路迁徙逃亡，原先白胖红润的女孩儿已是面黄肌瘦，唯有那双眼睛还明亮干净。
为此，二人还发生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他又气又恨，浑身发抖。
裴擒虎越发闹不明白。
公孙离只觉得如坠冰窖，待她从纷乱思绪中抽身，才惊觉自己早已双手冰凉麻木，撑着为数不多的理智，继续问道：“机关‘黄粱梦’的……设计核心？是什么？”
“难怪虞衡司找不到田春的把柄，合着他将机关实验挪到了鬼市。”
刚才并未听到玉环姐姐标志性的琵琶乐声。
一目十行看完，公孙离笃定道：“以连笙大师的脾性，不可能答应田春的建议。”
不止是他，杨玉环也来了。
公孙离一听前半句汗毛都炸开了。
“设计核心便是‘幻境’。”连景尽职尽责地替她答疑解惑，“机关运行后，使用者会陷入极其逼真的幻境世界，亦或者说是‘梦境’，梦到内心渴望的事物或者人。一梦黄粱，大梦一场，这便是这件机关造物名字的由来，故而取名‘黄粱梦’。一般情况下使用者不会发现自己在做梦。即便发现，若无坚定意志、发自内心抗拒幻境中的美好，也无法中途醒来……”
裴擒虎迷惑：“祸端？”
那时候，她年仅五岁。
唯独公孙离面露欣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连景登时拉响警报，警惕戒备，大有窗外之人有点儿动作便机关齐出的架势。
公孙离与连景异口同声。
直到她饿得受不了，爬出藏身之地，却见天地苍茫，黄沙飞扬，空荡荡的一切让她无措。
个中原委解释起来麻烦，连景便从机关匣取出一只木质盒子，打开，里边儿躺着一叠整理整齐的纸笺，递给二人：“这是恩师写的随笔，你们看看便知道了。”
剩下的话没说完，但不傻的人都懂。
“捎上你？公孙娘子，你实在不必冒这个险……”
“不用喊我先生，不敢当不敢当，唤我‘连景’或者‘阿景’就行。”
翻窗入内，杨玉环见雅间有张陌生面孔，冲着连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连景何时见过如此绝色女子，一时不由得看愣住。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失态，红晕从脖颈爬到了耳根。
“刚才忘了问，阿虎你怎么会来？”
田氏再怎么说也是机关世家。
【嗯，阿离最听阿娘的话了。】公孙离点点头。
裴擒虎起初诧异她会主动提及“云中玉石”，又忍不住投去担忧的目光，几度张口想安慰点什么。公孙离余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和表情，小幅度摇摇头，勉强浅笑：“阿虎，我没事。”
心头熨帖。她知玉环姐姐一向清冷寡情，似乎世上没什么人什么事能牵动她情绪，既不会主动惹事，也不会主动掺和进什么麻烦。如今跑这么一趟，为了谁，不言而喻。
“这是我在田宅发现的。”
“查！”连景微红着眼，倔强咬牙道，“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能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至于‘黄粱梦’，也没什么神秘的。恩师留下的笔札手稿就提过，他造“黄粱梦”的灵感源于贵族们喜欢的一项游戏，但二者可不是一个东西。恩师创造此物初衷是为了治疗睡眠障碍，减少梦魇，弥补人心遗憾，说白了就是让人多做美梦……你也知道恩师年纪大了，早年又在各地东奔西走，给身子骨留下不少隐疾，害得他夜间总睡不踏实……谁知会招来祸端……”
公孙离早有准备：“这无妨，我已经在马车上留下机关造物，上面有我新研制的香。”
谁曾想，这竟然成了索命镰刀。
“这有什么歪主意好打的……”
“这个‘恶人’就是田氏族长田春？”
“我们先去找阴隐客。”
所谓阴隐客就是时常混迹鬼市做生意的掮客。
进入鬼市需要他们引路，普通人根本找不到鬼市入口。
公孙离在尧天组织负责情报刺探和搜集，渠道五八门，大多还是灰色地带。
这长安城，还有比地下鬼市更灰色的灰色地带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