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恭敬答道:“官人,此汤,乃用猪骨和大雁的架子,小火熬煮一夜而得。大火汤浊,小火汤清。熬成后,若汤上还有浮油,俺们就用丝瓜络置于汤面之上,来回扫汤,浮油就都被瓜络吸走啦。”
曾纬“哦”了一声,心头却更为疑惑。这金明池附近的店家,虽也不能全然视作腌臜不忌的山野村民,但对汤色都如此讲究的,应也不多见。
姚欢听了这汤的制法,心里想到的,却是此前在宫中见到郝随做的“开水萝卜”。用虾茸丸子扫汤,然后弃丸不食,这样矫揉造作、浪费食材的所谓“讲究”,与这里的农人用丝瓜络吸附油污的“环保”做法,高下立现。
真正热爱美食的人,从不对那些明明可以吃的食材,得瑟什么“弃之不用”的。
老天爷给面子赏的,世间人力气养的、种的、捕的、捞的,四季荤素、万千风味,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块肉片蔬应该倍感珍惜,怎可随意糟蹋丢弃。
正是汤沸香浓之际,婆子又带着伙计,麻利地摆上四五个瓷盘,三四只小碗。
婆子介绍道:“这红溜溜的,是兔肉,这白森森的,是鲤鱼肉。皆是活杀后,选了兔腿和鱼肚上的好肉,才能片得这般又韧又薄。这两盘呢,是霜打的菘菜,甜糯得很,还有俺男人自己压的豆芽,官人娘子请看这一根根的,可是嫩得能掐出水来?”
姚欢满脸赞意,又指着几个小碗,问是何物。
婆子道:“那是蘸料,一叠姜末米酒,一叠醋,一叠豆酱清,一叠汉葱茱萸汁,官人和娘子将吃食在雁汤里摆烫熟了,由着喜好蘸料,即可入口啦。”
姚欢明白了,这不就是宋代火锅?
可以可以,火锅到底是中华美食之光啊,千年前就有了,而且因了宋人的精细,铺展出的派头,完全不逊于后世嘛。
婆子和伙计上完菜,将屏风摆回,退得远了。
曾纬先夹了鲤鱼薄片,在汤中汆熟,蘸了姜汁米酒一尝,与姚欢道:“果然滋味不俗,原还想着,鱼肉最是清淡,莫不叫飞禽走兽的骚味给盖了,不想这家的肉汤,闻着香,吃口却不浓,倒有几分君子气,不夺鱼鲜之美。这蘸鱼的米酒,也不烈,你快试试。”
姚欢涮了鱼,细细品来,确如曾纬所言。后世粤菜里有一味“天麻八珍汤”,乃用羊骨、鸡腿、鱼头、天麻、白芍等煲煮而成,飞禽、走兽、水族,原是可以同锅的。而眼前这涮锅的底汤,以猪骨替代羊肉,以大雁替代母鸡,至少减去了四五分浓骚重油感,更不会盖去鱼肉的清鲜。
那边厢,曾纬知她方才在书阁上与自己亲热时,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一两片鲤鱼如何能充饥,随即又拈了最大的一片兔腿肉,在陶锅中来回漂烫,一心盼着它快点熟了,便喂给心爱的人儿。
兔肉,在畜肉里,颜色较浅,接近鸡肉的色泽,生的时候还呈现出玫瑰鲜红,在热汤中打了几个滚儿,断了生,就变得粉嘟嘟。
姚欢盯着火锅中这一大块柔软如锦、曙色乍现的兔肉,蓦地想起,自己上辈子读过南宋人林洪的食单《山家清供》,里头便将涮兔肉称作“拨霞供”。
此刻,容颜俊美的曾纬,骨肉匀称细白的手指,夹着筷箸又轻又快地挑烫着兔肉,画面太美,真如神仙拨霞一般。
“四郎,你看这兔肉,像不像天边朝霞?”
曾纬剑眉微扬,抬起眼睛看着姚欢,见她双颊被火锅的热气蒸得又红了些,遂带了三分嗔、七分爱的口吻道:“是挺像的,不过,霞帔雪颜,都远不如你好看。”
哎呀,情话就要如此简单直接。
姚欢将嘴唇一咬,正将满含春色的目光和笑意回报给情郎时,却听门外一个苍老而不失爽朗的声音道:“店家,老夫那回教你改制的风炉,用起来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