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陈砜背着篓子回家,小黑狗在他后面的草堆里扑几下,撒开了小短腿往院门口跑。
然后,
一刻不停的越过屋檐下的藤椅,汪汪叫着冲进院里。
被彻底无视了的陈富贵:“……”
“小没良心的。”他没好气的骂了声,看向走近的儿子,“钓到鱼了?”
陈砜把背上的篓子放下来,从里面倒出几条鲫鱼。
有黑皮的,也有黄皮的。
个头没有多大,红烧都废酱油。
顶多只能烧个汤。
陈富贵说:“一下午才钓到这么几条鱼孙子,是不是没洒酒米?”
“下次洒。”陈砜就地蹲下来,大手捉住一条小鲫鱼,两指掐住鱼鳃,抠出腮片。
接着用拇指的指甲从鱼尾往鱼头上推,将鱼背上的鳞片全部捋掉。
换一条继续。
陈富贵窝在藤椅里,瞥了一眼地上的鲫鱼。
腮片没了血淋淋的,还在蹦。
陈富贵又去看山林,浑浊的眼里映着一片没有烟火的红光。
黄昏了。
.
陈砜把最后一条鲫鱼的鳞片刮干净,他正要把鱼都丢回篓子里拎去厨房,就听到他爸说,“在门口池吧。”
“那等会。”陈砜把篓子放地上,两只沾满鱼腥的手在裤子上擦擦,“我去看看他。”
陈富贵对儿子这副当爹又当妈的心态见怪不怪,嘴上还是吐槽了一句:“他在屋里头睡大觉,能有什么事。”
陈砜没回嘴,他腿长步子大,很快就消失在了堂屋门口。
没过多久,陈砜从堂屋出来,他去厨房拿了个篮子,里面放着剪刀和一把韭菜。
“看完了?”陈富贵说,“你那心肝宝贝是少了根头发,还是缺了块指甲?”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呼吸。”陈砜的嗓音很干,“我怕他哪次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你……咳……你怕……”陈富贵卡了口痰,咳得很费力。
陈砜立刻去屋里把缸子拿给他。
陈富贵接过缸子喝几口水缓缓,他气顺了不少,边把缸子给儿子,边说:“你算老几啊,你怕有用吗?”
“没用。”陈富贵自问自答,说的话很残酷也很现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该来的早晚会来。”
陈砜一言不发的池鱼。
陈富贵看过去,儿子的肩背很宽实,够扛起一个家了,也能应付人生的大大小小事,撑住各种意外。
如果他没认识梁白玉,那他现在就算没找到相好的结婚生子,日子也会过得好好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命都交到了病鬼手里。
“把拖孩给我。”陈富贵说。
陈砜将墙边的拖孩拿到他脚边:“爸,你脚上的布鞋是不是小了?”
陈富贵左脚踩右脚的布鞋,是小了,挤大脚趾。
“能凑合。”他换上拖孩,舒服多了。
陈砜把他爸脱下的布鞋放一边,他没说要找个时间纳鞋底做鞋,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不是不会,是没有那个精力。他只能下山去别人家买。
有做多了,等着去县城卖的。
.
陈富贵叫儿子给他点韭菜,他抹着韭菜头上的泥,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西边的地沟打没打?”
“没打。”陈砜手里的剪刀快速剪开鱼肚子,掏出内脏。
陈富贵说:”你自己看着来吧,我也搭不上手。”
陈砜“嗯”了声。
“今年感觉没咋地,上半年就已经走了一半,过两月得割小麦了。”陈富贵感叹。
陈砜没说什么。
父子俩都知道,去年十月种的那波小麦,腊月里没怎么浇水施肥,长势前所未有的差。
不像往年种了两亩地,他们一人一把镰刀,从麦田的这头割到那头,中午也不回去烧饭,就随便吃点早上带的粑,灌一缸子凉白开填肚子。
或者堆点柴火,烤小麦吃。
陈富贵的脑中浮现过幼年期的儿子被他抱到麦垛上,嬉笑着滑下来的画面。他停下捻韭菜的动作,望了望前面的土稻床。
以前的这个季节,他该把稻床挖了翻个边,再牵牛拖滚子滚一遍了。
现在他瘫在藤椅里,走个路都很困难。
陈砜把剪刀上的血污抹掉:“诊所一直关着门,下月会有新医生过来。”
陈富贵扯掉韭菜里的黄叶子:“咱这儿吧,咱是习惯了,县城的人来了,要什么没什么,医者仁心,都是菩萨心肠。”
他不知怎么又想起梁白玉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位带领全村度过第二性别混乱期的大夫,救过家家户户。
一滴清凉的液体溅到了陈富贵脸上,他反应迟钝的用手背蹭蹭。
又有一滴,两滴飞向他。
下雨了。
陈砜收拾收拾站起身,背过身说:“爸你上来,我背你回屋。”
“我再坐会。”陈富贵摇摇头。
陈砜皱眉:“会淋到雨。”
“你是照顾那纸扎的梁小子照顾得脑子出毛病了吧。”陈富贵一掌拍在儿子背上,“淋点雨算得了什么,以前你老子我还在大雨里插一天秧呢。”
陈砜说:“你现在的身体跟以前没法比。”
陈富贵哑然几秒,糊弄道:“行了行了,反正死不了人。”
陈砜劝不了,他只好去屋里拿了雨衣,帽子跟毛毯过来,把他爸从头到脚都裹了个严实,确定不会着凉才放下心来。
细雨斜飞到屋檐下,夹杂着春天的问候。
陈富贵搓搓粗黑皴裂的双手,半清醒半混沉的听雨打砖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