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海关总署这边,张副官是一早上焦头烂额。
白雪岚上次在广东军白面里掺东西,顺藤摸瓜,连二带三,抓了一大批毒贩子,吸毒者,以及为吸毒拉皮条的人,虽是功劳,也留下隐患。
这些被抓的人中,其中一等是有些背景的,或是某衙门的官员亲戚,有的甚至本身就是个衙门的小科员。做官员的都知道,别人还好处置,唯其这官员和官员的亲戚,是头一等难处置,而且抓的人不少,法不责众这四字,人人也会说。是以这些有关系的人,至今还被关在海关衙门的牢房里。
偏不知哪里透出风声,说海关总长今日要被英国人问罪,看样子总长的宝座是保不住了,于是竟一体发动起来。许多被抓了亲戚的政府官员,被抓了下属的上司,都到海关总署里,要求释放犯人。
消息传递到牢里,牢里的人也鼓噪起来,纷纷哭诉无辜,是海关的人为了立功,硬栽赃捕了他们来,那喊冤声,足可招六月飞雪了。
这一里一外,闹得声势很大,竟成内外夹攻之势。
孙副官带着几位海关的处长,副处长,里里外外的弹压,只是无甚效果,越闹越大。
后勤处的吴处长擦着满额的汗说,「孙副官,再让那些人站在海关大门叫唤,实在不成样子。而且许多记者已经到了,抱着照相匣子,要拍我们的猴戏呢。总要想个办法才行。」
孙副官说,「什么办法?」
吴处长说,「究竟是可以商量的事,为什么不拿出一个商量的态度来?总长如今也不知道如何,我们还是要在海关吃饭的,把人统统得罪了,将来都不好见人。」
孙副官把眼睛往吴处长身上,平静地扫了扫,点头说,「你的话,也有一些道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不想留个退路呢?」
吴处长拍掌道,「您不愧是个有能力做主的,就是这话。我们海关也是政府部门,和毒贩做战斗固然是要的,却犯不着把同僚们都惹恼了。依我看,外头怨气这么大,这阵子抓的许多人,恐怕许多真是冤枉的。把外面的人请进来,做一个道歉,再把人放了,他们必定接受,也不至于再难为人。」
孙副官看看左右,问众人,「各位同僚的意见呢?」
海关这些人,都知道白雪岚的脾气,要放在往常,绝不敢提要把白雪岚抓到的人放了。可如今他们也隐约听闻了,今天总长不出现,是受到洋人压力了。这羸弱的国民政府,只要遇上金发碧眼的洋老板吹鼻子瞪眼,从来都是一筹莫展,只有认罪吃瘪的份,现在白雪岚和洋人撞上了,朝不保夕,自己何苦跟着白雪岚一条道走到黑?
要是今天把人放了,倒算一份人情。
心里的小算盘一打,众人里头,便有一些点头,附和起吴处长来,七嘴八舌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苦得罪人。今天就算总长在,也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他也是要放人的。」
忽然一个小个头的中年人,站了出来,反对说,「当初抓的时候,都是有证据抓的,如今嘴一撇,就变成冤枉的了?如果就这么放了,以后我们海关还怎么有脸面抓人?这戒毒的工作,还怎么做下去?」
孙副官朝他看看,却很面生,问,「你叫什么?哪个部门的?」
吴处长忙答,「这是缉私处底下管仓库的,姓孙。」
又指着那科员的名姓责骂起来,「孙无为,你一个普通科员,有什么资格在这大发厥词?戒毒的工作怎么做下去,轮得到你发表议论吗?你站到一边去!」
孙副官笑道,「吴处长,他发表他的意见,这是他的自由,何必恼呢?原来姓孙,我们五百年前倒是一家。」
孙无为个头虽不大,胆子却不小,也不理会孙副官后面这句示好的话,把头一甩,站到一边,板起一张脸。
吴处长指着他又要骂,孙副官笑拦道,「好了,正事要紧。就照吴处长的话,把外面的人甄选一下,相干的领进来,不相干的轰散。」
下头办事的人问,「那些记者怎么办?也轰散吗?」
孙副官思忖道,「不用轰散,也别让他们进来,他们一进来,场面就乱了。请他们到办事大厅那头去,叫两桌席面过来,好酒好肉的招待着。」
吴处长竖起大拇指,啧啧赞道,「孙副官,你这样对付那些记者,可真应了他们胃口了。这些人,就是爱骗个吃喝。」
孙副官叹道,「有什么法子,这些拿笔杆子的,比拿枪的还不好应付。只要别得罪他们就好。」
海关的人员出去甄别通传,不一会,就有许多人被领到二楼来。孙副官本来要在办公室里处置此事,可他那办公室,原就不大,人数一多,连站都站不下。
有办事员说,「上楼梯处那一块空地,虽然不严密,但地方是够大的。是不是到那里去?」
孙副官点头说,「使得。」
当即众人又往那里去,挤挤挨挨地找位置站了。
各人报上来历,这一位是教育部的某科长,为被抓的小舅子而来,那一位是社会风化监督小组的,原来他家妹夫也被关进了海关牢狱里。
孙副官一一听来,不过都是如此,这样的小官僚,如果得罪一两个,白雪岚是绝对得罪得起的。但要全部一体得罪到底,那就是捅了马蜂窝,海关的正经差事也就不用办了。
孙副官耐心地听各人道过冤情,说,「我们海关最近,确实抓了一批犯人。各位说你们的亲戚朋友下属,正关在海关牢房里,那也许是有的。不过,难道我们抓人,是白抓的吗?就算有一两个抓错了,总不成通通都抓错吧?凡事总要讲个证据道理。」
众人今日过来,哪里是要讲证据道理,都是打的法不责众,落井下石的主意。一听孙副官如此说,顿时闹嚷起来,都各说各,「我不管别人,反正我家那一位,实在是冤枉的。不信你问问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他老实?若说他吸毒,那真是瞎了眼了!」
有一个领头的,最是大嗓门,刚才在门外,就是他领着众人嚷叫,又把记者邀请来,此刻他激烈地说,「谁不知白总长是个活阎王,他对待我们的亲人如猪狗一般,要抓就抓,要打就打,我们只有敢怒不敢言。可他现在把洋人也得罪了,我就不信洋人治不了他。今天你们若是不放了我妹夫,那就是助纣为虐,我非告到法庭去,让人们知道海关的黑幕!」
正闹腾得厉害,一个男人的冷笑声传过来,「你只管告到法庭,我正想知道知道我这海关的黑幕呢。」
说也奇怪,这声调虽不高,却把这喧闹给硬生生压制下去了。
众人纷纷找寻声音来处,却见白雪岚领着一队护兵,施施然上了楼梯,随口问,「刚才说要告法庭的,是哪一位?」
一双眼睛,鹰隼般往人群里扫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