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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年亮富颓然道,「都有。鸦片少些,白面多些。反正,这麻烦不小。」

宣代云看着年亮富的目光,既是说不出的震惊,又是说不出的失望,这极度的震惊失望中,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声音很轻地问,「这阵子你脸色发白,人也瘦了。你是不是……也抽了?」

年亮富看太太的模样,颇有随时要爆发的迹象,这种要命的时候,如何敢让太太爆发?他还指望着太太在小舅子面前关说呢,忙指天发誓说,「没有!我是要当爸爸的人了,能这样不自爱?我要是抽了,天打雷劈,天诛地灭!不过,我为着找钱,把没收的一些白面,偷偷卖了人,那是有的。一些事上,给这些人打个小掩护,收了一些钱,也是有的。说来说去,不过是银钱上的操守不好,怕就怕有人存心害我,牵扯到白面上面去。如今政府,对这方面十分严厉,为了新戒毒条例立威,已经杀了不少人。太太,你一定要帮帮我。」

他说了一大番话,宣代云只是怔怔坐着。

半晌,宣代云把眼抬起来,在他脸上一停,轻声问,「你不要瞒我。你果然是没抽吗?」

年亮富一点也不迟疑地回答,「绝对没有!一百个没有!太太,你不信我吗?」

宣代云叹气道,「都到这份上了,我不信你,又去信谁?只我要和你先做声明。若是过了这一关,你以后做事,都不能和那东西,沾上一点关系。还有,也不许你和卖那东西的人,再打交道。你答应不答应?」

年亮富点头说,「答应,我答应的。」

又举起手来,庄严地发了一个誓。

宣代云说,「你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就算不看我,只看我肚子里这个可怜的小孩子罢。」

年亮富说,「那是自然。太太,坐累了吧?我扶你回房里休息。」

宣代云缓缓地摇头,望着那架子上的电话机说,「我再坐一坐,说不定怀风回到公馆,就打电话来呢。没和他联系上,我心里头总是不安定。你要是累了,先回房里吃点东西,歇一歇罢。」

年亮富温柔地说,「我一点也不累,就陪着你。这样干等着,很伤神,我上次拿回来的一支老山参,切几片来,给你泡水喝,好不好?」

宣代云点了点头。

年亮富此刻,是天底下最体贴周到的丈夫,立即说,「那些下人手脚笨,未必妥当。我亲自去给你泡来。太太,你坐着等我一等。」

果然很殷勤地去泡参茶了。

宣代云在电话间里一个人坐着,忽然一阵铃声,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想着大概是宣怀风把电话打过来了,拿起话筒,很着急地问,怀风,是不是你?

话筒里那人说,「姐姐,是我,怀抿。」

宣代云心里像别人泼了一盆冷水,顿时熄了下去,淡淡地说,「哦,是你。有什么事?我正等一个很要紧的电话,你要是没有等不得的事,就明天再打过来吧。」

宣怀抿说,「事情倒没有什么等得等不得的,反正也不是今日的事。我是早就知道了,怕姐姐伤心,不敢告诉姐姐,只是后来想想,二哥做了这样的事,我还帮他瞒着姐姐。以后让姐姐知道了,姐姐岂不连我一起骂吗?」

宣代云原本听着很耐烦,想着快些把电话挂了,不要耽误了怀风打回电话来。

后来一听宣怀抿的话里,牵涉到怀风,又言辞闪烁,不由生出怀疑来。

宣代云声音一沉,对着话筒说,「三弟,你有话就说。我现在,没功夫听你绕弯子。」

宣怀抿说,「那好,直说了罢。二哥和海关的白雪岚,是分桃断袖的感情。」

宣代云顿时一阵沉默,后来说,「你胡说。」

宣怀抿冷笑道,「我吃饱了撑着,捏造一个故事来哄人吗?二哥和白雪岚在公馆,就睡在一张床上,只是白雪岚花钱堵了下人们的嘴,不许外传罢了。如果没那龌蹉事,公馆又不是没地方,两个大男人,干嘛睡一块?我就说白雪岚对二哥太看重了些,原来不是为着他做了副官,倒是为了二哥的人,长得着实漂亮。」

宣代云拿着话筒的手,都已经颤抖了,气道,「三弟,你给我闭嘴!你再这样污蔑你哥哥,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叫我做姐姐!我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宣怀抿笑道,「大姐,你不公道。二哥做了丢人现眼的事,你不骂他。我和你说实话,你反而骂我。」

宣代云说,「怀风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必不会如此。你说的那些话,也只有你自己相信罢了。」

宣怀抿说,「这些话不但我说,别人也在说,都传到舒燕阁那些婊子的嘴里去了,那些婊子对着恩客,把二哥的事,当笑话来助兴呢。若不是真的,哪里来这些言语?」

宣代云虽没有说话,但是,宣怀抿听着话筒里,一阵阵喘气声,知道她已经气地不轻。

便又抓着机会说,「二哥每次病了住院,白雪岚都把他看得紧紧的,这是一个上司,对待下属的态度吗?就算是看重下属,天底下也没有不许下属的家人去探病的道理。那是白雪岚在病房里对二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被人发现。姐姐,你想一想,自从二哥进了白公馆……」

话未说完,话筒里一声怒喝,「别说了!」

电话便被挂断了。

宣代云挂了电话,重重坐回椅里,三五分钟,竟不知身在何处。

渐渐回过神来,觉得牙关生疼,原来刚才一直紧紧咬着牙,不曾松过劲。

又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是流了满脸的眼泪,连衣襟也打湿了。

宣代云便对自己很生气,心想,宣怀抿的为人,是最不可信的,何况怀风那样乖的孩子,万万做不出这种背叛祖宗的事来。既然是绝不可能的事,怎么自己就哭了。

这实在很不对。

只是她在心里,虽再三地说着不可能,然而脑海中,又浮出白雪岚护卫他弟弟的一幕来,一个上司,把下属看顾得那么严密,又是什么道理?

然而宣代云还是坚决不肯相信,她的亲弟弟,那样丰神俊朗的优秀男子,要何等的女子不可得,怎么会走这条千人指,万人骂的歪路?

怎么会这样作践自己?她正怔坐着,外间有了动静。

年亮富在外头就讨好地奉承起来了,「太太!参茶来了,要趁热喝,药效才不会失。」

一边捧着热腾腾的参茶,一边进到电话间,看见宣代云的脸,倒是一怔,奇怪地问,「太太,你这是哭了?眼睛这样肿。」

忽然脸色一变,惊骇起来,试探着问,「是不是怀风打了电话过来?他怎么说?总不能见死不救。」

宣代云把腋下的手绢抽出来,抹了满脸的泪水,掩饰着说,「怀风没打电话过来。我只是坐着想事情,越想越伤心,不知不觉就哭了。」

年亮富说,「你现在这身子,怎么可以悲伤痛哭?对孩子也不好。快喝一口罢,补一补气。」

宣代云别过头说,「我什么也喝不下。」

年亮富叹气道,「唉,孕妇的脾气,亏我这样赶过去,亲自切的参片,亲自拿山泉水烧的好开水……好,好,不喝就不喝。我坐这里陪你。」

宣代云说,「这电话间里闷,叫人喘不过气来。我不要坐这里。」

年亮富屁股才挨坐垫,就听见这一句,赶紧又站了起来,体贴地说,「既这样,我扶你回屋里,好不好?如今你的话,就是圣旨了。」

便把宣代云小心翼翼地扶了,往两人住的小院那头走。

到了院门,年贵和年容还直挺挺跪着,这两人被淋了一身,已在太阳下晒了个半干,遭了一点罪,斗鸡性子也没那么激烈了,都后悔不迭,不该一时火烧了脑子,在太太面前失分寸,落到被别的听差看笑话的下场。

这一跪,也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

两人现在老实多了,见到年亮富扶着宣代云晃晃悠悠地从身边走过,不敢起来,也不敢擅自做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

年亮富刚才回来时,就看见他们跪着了,只是当时心里焦急,不曾去管。

现在太太表示了要找小舅子求情,照年亮富来看,事情大有指望,毕竟白总长对他小舅子的意思,他早就看出了七八分。

当姐姐的声泪俱下,求得小舅子心软,小舅子再对总长撒了娇,还有什么不可解决的?

想到这,年亮富的心情也轻松了两分,便关注起那两个跪着的听差来。

他把宣代云扶回屋里,让她坐了,又拿软垫给她垫着背,就问,「年贵年容两个,哪里得罪了太太,让太太罚他们跪在外头?」

宣代云正为弟弟的事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排解,有丈夫陪着说说话,倒是可以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便回答说,「他们两个,仗着自己在这里做事,有一些年头了,越来越不像话。我知道他们平日总吵嘴的,今天更不堪,居然当着我的面,打起来了。你说,气不气人?」

年亮富于此最需要太太为自己解决难题的时刻,当然是百分之一百的,支持太太,顿时气愤地说,「这些不要脸的东西,实在太过分了!我非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便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骂,「狼心狗肺的东西,太太这个身子,还要受你们的气,她若是有个好歹,你们吃饭家伙就都别要了!给我滚进来!」

年容和年贵不敢迟疑,赶紧连滚带爬的进了屋,向坐在椅上的宣代云小心赔罪,仍不敢起来。

年亮富在宣代云身边,大马金刀地坐了,瞪着眼问,「你们今天,为什么打架?」

年荣说,「年贵偷了东西,被我抓到了。他不认,反骂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年贵立即嚷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的?你冤枉人!」

年亮富拍着桌子说,「别吵!都安静!一个说完了,另一个再说。」

年贵是他的心腹,年亮富在外头包养女人,许多不方便年亮富出面的事,都是年贵帮忙做的。所以年亮富本来,是想让年贵先说的。

不料宣代云恰好此时开口,轻轻说了一句,「年容,你先说。」

年亮富便转了态度,坚定地说,「年容,你别怕,有什么就说什么。老爷太太一定公道处置。」

年贵望向年亮富的眼神,越发的可怜委屈了。

年容仿佛受到鼓励似的,不屑地瞥了年贵一眼,说,「我今天从年贵房外经过,刚好窗户开着,瞧见他在里面把玩什么东西。本来我也没理他,偏偏那么巧,屋子里太阳照进去,他手上玩的东西,映出一道光来,在我眼睛里一刺。所以,我就留意了……」

年亮富皱眉道,「问你们为什么打架,你前面唠叨这些干什么?又不是说故事,简单些说。」

年容回答一声是,接着说,「我一看,看见他手里玩的是一个金表。我就想,有一回舅少爷打电话来,还是我接的,他就说他掉了一个金表,还要我留意呢。年贵哪里买得起金表,一定是偷了舅少爷的……」

年贵在一旁,又不甘心地叫起来,「我没有偷!那是捡的!因为不知道是谁的,也不知道还给谁去。老爷,你是最知道我的,你要为我做主啊老爷!」

年亮富沉着脸说,「还没有说完,你嚷嚷什么?再这样,我也懒得问了,直接把你们两个,都送到警察厅去。」

送到警察厅,不管有罪无罪,都要脱一层皮的。

这话一出,年贵顿时就不说话了,只是恨恨地盯着年容。

宣代云问,「那个金表在哪里?」

年容指着年贵说,「就在他身上,我亲眼看见他揣到口袋里去的。我们刚刚跪在院门口,我就一直盯着他,要不盯着,说不定他就偷偷把贼赃给丢哪个角落了,好消灭罪证。因为我盯着他,他不敢丢。」

年亮富看着年贵,干巴巴地说,「拿出来。」

年贵哆嗦了一下,把手伸进口袋里,果然掏了一个金光灿烂的手表出来。

年亮富刚接过来,宣代云说,「给我看看。」

他就赶紧双手捧着,把金表送到了太太面前。

宣代云对于一个金表,平日是不放在心上的,可听说这可能是宣怀风丢的那个金表,不由就留意起来。

把金表拿在手上,仔细地看,那嵌的碎钻,精致的做工,一看可知,是极昂贵高级的洋货。

她也没有打算,要从一只金表上,找到让自己心烦意乱的真相,只是无所寄托般的,下意识地把那金表,翻来覆去地看。

看了一会,就把金表搁在桌子上,饮了一口半温的参茶。

她忽然觉得哪里恍惚不对,把杯子放了,又拿起了金表,对年亮富说,「你过来,帮我瞧一瞧,这表的背面,是不是刻得什么?」

年亮富赶紧过来,弯着腰,眯起眼睛,使劲看了半日,笑道,「太太,我这眼睛,和你半斤八两呢。我看呢,是几个字,就是太小了,瞧不清楚。」

宣代云的视力,天生就不大好的,就说,「劳驾你,到里头梳妆柜右边的匣子里,把我的眼镜拿过来。」

年亮富取了来,宣代云戴上眼镜,对着表上的字再看,总算是看得清了。

这一看清,便是脊背上,刷地一层冷汗。

顿时做不得声。

年亮富还在眯着眼睛,把脖子伸着问,「太太,看清楚了吗?我瞧来瞧去,只瞧见一个,像是个白字。太太,你怎么不说话?」

半晌,宣代云抬起头,竟有些失魂落魄似的,视线也有些直了,嘶哑着声音说,「你们都出去。我累了,要静一静。」

年亮富就对年贵和年容一挥手,「太太发了慈悲,今天就饶了你们,出去罢。」

今天的局势,其实是对年贵不利的,年亮富这样顺手推舟,当然便宜了年贵。

年容就有点不甘心,小声说,「偷了东西,就这样算数,以后还有人偷,那怎么办?」

年亮富眼睛向他一厉,说,「你一个听差,要插手主人的事吗?」

年容便不敢说什么了,只能和年贵一起向太太鞠躬,退出房外。

年亮富搓着手,到宣代云跟前笑着问,「太太,我这件事,办得不差吧?」

宣代云却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年亮富一愕,笑着问,「我也要出去吗?」

宣代云说,「出去。」这两个字,隐隐有斩钉截铁的意思。

年亮富完全摸不着头脑,正琢磨着自己到底哪里行事不对,得罪了太太。

宣代云已忍无可忍地发作起来,拿手拍着桌子,一下比一下重,疯了似的吼起来,「出去!出去!出去!谁都不许在我跟前!出去!」

年亮富被吓得不轻,摆着两手说,好好好,我出去,我这就出去。

逃命似的走了。

宣怀风从白云飞的店里回到白公馆,才一下车,听差就从大门里出来,向他报告说,「宣副官,年宅打了电话过来,着急得很,说如果您回来,请务必立即到年宅一趟。催得很急呢。」

大家都很愕然。

宋壬问那听差,「有说什么事吗?」

听差说,「没有,就是说很急,再三叮嘱了,要宣副官尽快过去,不要耽搁。」

孙副官忽然一笑,说,「我有八九分猜到,年太太的喜事,恐怕是发动了。」

这样一说,宣怀风也觉得很有道理,兴奋地说,「和我想的一样呢。我就想,不知是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不行,我这就快点赶过去才是。」

宋壬说,宣副官,你赶过去做什么?女人下崽子,是忌讳男人在的。你就算过去了,也只能在外头,陪着你姐夫盲头苍蝇似的乱转,那感觉,才叫挠心。

孙副官笑道,「老宋当过爹的人,这话说得实诚。当初嫂子大喜的时候,想必你也在外头乱转,挠心挠个十足,是不是?」

宋壬也不否认,痛快点头说,「那是,真难受死我了。还不如让人割一刀痛快。」

大家听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

宣怀风着实牵挂他姐姐,笑着说,「哪怕过去挠心也好,就算隔着墙,我这也算尽一份心了。孙副官,你忙你的,我带着宋壬到年宅去。」

说完,便又坐回汽车上,叫司机开去年宅。

宋壬虽是个大老粗,但也有他细腻之处,他想着,年家太太生孩子,自己这样的外人,总不好意思挤在她丈夫和弟弟中间,所以到了年宅,他就领着几个护兵,在门房那里坐了,只等着宣怀风出来。

宣怀风急冲冲地进去,远远看见年亮富在小院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便叫着问,「姐夫,姐姐怎样了?孩子出生了吗?」

年亮富见到宣怀风,只如得了珍宝一般,赶紧地迎上来,却又奇怪地问,「什么生了?你姐姐还未发动。你是哪里得的消息?」

宣怀风说,「听差说这边打电话找我,很紧急的样子,我自然以为是发动了。既没有发动,找我有什么事?」

年亮富张嘴欲说,又猛地止住了。

心想,这个小舅子,向来有些不合常理的。自己要是贸然开口,被这二愣子直接拒绝了,到时候再让太太斡旋,恐怕又增加了一番变数。如此,倒是让太太先开口的好。

年亮富想定了主意,就叹了一口气,摇头说,「你姐姐这两天,脾气很不寻常呢,我想大概是快要生了,孕妇总有些状况。我今天也尽力地哄着她高兴,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流了一脸眼泪,我问她,她又忽然生了大气,把我赶了出来。所以,我是想求一求你,去宽慰她一下。不管什么事,总是先顾着身体才好。」

宣怀风点头说,「好,我这就去看看她。」

年亮富看着他走进小院,还是不大放心,小跑着追过去,拉住他再三叮嘱,「怀风,她这个时候,是受不得委屈,生不得气的,更不能伤心。如今不同往常,你凡事都顺着她一点。要顺着她,别让她生气,切记,切记。」

宣怀风说,「姐夫,你放心。」

便独自走过院子,上了台阶,掀开帘子,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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