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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宣怀风挂了电话,就吩咐备车。

这已是九十点锺光景,

车窗外的树影飞快后退,不一会,转到一条很热闹的街上,惹眼的霓虹灯一排排大亮,彩虹般闪烁,那是城里最繁华的平安大道了。

华夏饭店晚上可以跳舞,喜欢夜生活的男女们,舍得花钱的都爱上这里来。

不管时局怎么变,总有找快乐的人。

宣怀风觉得后座闷,把车窗摇下,有女子清脆的笑声忽地从外面逸进来。

他觉得脖子和脸上烧热,把脸搁在摇下一般的车窗玻璃上,静静吸取着上面的凉意。

车子开过平安大道,热闹的地方过去了,城中另一种相反的凄清气氛缓缓压上来。

这城里并不是处处都装着洋路灯的,有些路上就算装了,也坏了十之八九,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鬼魅似的影子在墙后一闪,大概是唯恐遇到巡警盘查,藏身在街头巷尾阴暗处的乞丐。

年初开始各地就打了好几场大混战,零星小战更是没有消停,如今无家可归,涌入首都的难民比往年多,到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母亲手里牵着几个半高的孩童,沿街敲门磕头讨饭。

警察厅做了几次大行动,把这些影响首都风气的流民赶出去,总是赶不尽。

才刚目睹灯红酒绿,在饭店门口进出的漂亮时髦男女,乍又见了暗街里畏缩的瘦小影子,宣怀风不觉叹了一口气,敲着前面的座椅背,对司机说,「开慢一些,小心撞着人。」

司机握着方向盘,没回头地笑着说,「宣副官,你放心,我省得的。一些小乞丐不学好,见到汽车就故意冲出来,装做撞断了骨头,想赖上车主人,讹几个钱呢。」

宣怀风听得不是滋味,忍着没骂他,只说,「这些小孩子,也并不是天生下来就想当乞丐的,要是有那个福气,谁不想爹妈疼爱,上学堂读书呢。撞着他们,就算赔了几个钱,你心里也过不去。」

司机说,「是的。您心肠真好。」

宣怀风说,「这和心肠好不好没关系,谁保得住自己没有个倒霉的时候?都给自己积点德吧。」

司机果然就按他的吩咐,把车开慢了点。

快到戒毒院,来往的车子忽然多起来,都像朝着戒毒院方向去的,宣怀风正觉得奇怪,汽车忽然停下了。

司机说,「宣副官,开不过去了,路都被堵了。」

宣怀风探头到车窗外看,果然,戒毒院大门外的路上挺着许多车,一直从大门塞到外面路口来,有私人的小汽车,有警察厅的车,医院的车,甚至几个破黄包车也被挤在里面。

不少人进进出出,穿白袍子的医生和护士的身影在其中,忙个不停。

宣怀风下了汽车,在车和人的缝隙中挤着走过去,忽然听见身边呀的一个哭声,陡地回首去看,是两个人搀着一个已走不动的男人,正往大门送,那男的双眼发白,嘴边都是白涎,一个女子像是他妻子的模样,一边跟在后头一边放声地哭,「杀千刀的,要你别吃别吃,你非把自己的命吃出事来,让我带着妞妞怎么活……」

宣怀风正看着,肩膀被人在后面猛地一抓。

回身一看,原来是承平,额头淌着大汗,眼睛却是越忙越亮,欣慰地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快拿钥匙来,把库房开了。里面病床已经睡满了,走廊也躺了十来个,我看今晚这阵势,恐怕后头还有人来。你快到里面去坐镇。」

拉着宣怀风,排开挤挤攘攘的人群,艰难地进了戒毒院门里。

到了二楼,才没有那么吵了。

宣怀风问,「怎么这么多病人?都是戒毒来的?」

承平说,「哪里,都是救命来的。」

宣怀风问,「这是什么意思?」

承平比倒豆子还爽快,噼里啪啦地说,「我听送人到这里的一个医生说,今天陆续有许多人被送到医院,轻的腹泻呕吐,重的人事不省,一时断不清是什么病,医生们也急了,当时以为是爆发的瘟疫,赶紧地通知了政府。后来问了许多病人并他们的家属,原来都是抽海洛因的,那不用再说,一定是海洛因惹得货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治,后来海关那边有人给各医院打电话说戒毒院这边或许有办法,叫赶快送过来……」

正说着,黄玉珊扶着楼梯把手蹭蹭地跑上来,对承平跺脚说,「到处找人呢,你还有空聊。不是说找床单的吗?还有,费医生说白术和土茯苓不够。」

她今日放了学,就到这里来帮忙了,晚饭也是在这里吃的。

承平忙说,「好,好,床单我这就拿来。你看怀风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不够的。至于白术和土茯苓……」看了宣怀风一眼。

宣怀风对于戒毒院的物账是很清楚的,他做事认真,记性又好,也不用翻本子,立即就说,「库房里白术有八大袋,土茯苓还有三包,我这就开单子让人领出来。你们要这些中药,是不是要熬制?还有新买的熬药的瓦罐一百三十个,一并领出来吧。」

黄玉珊笑道,「正是呢。宣先生,您一来,我们心里都有底了。我忙我的去。」

转身就要走,宣怀风急忙叫着她说,「你等一等,费医生在哪里?」

黄玉珊说,「在后面那栋楼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宣怀风对戒毒院这番景象,心里不能说不存在一点疑问,但病人不断地送过来,人人跑上跑下,一阵乱风似的,也抽不出身在这时候仔细去问。

心里多少明白,这里面的事,少不了白雪岚的一份。

他便暂时不去追问,先拿出自己管事的身份来,到办公室里把需要开的单子都开了,盖上印章,叫了办事人员来一一去领用,上下走了一圈,见到处乱糟糟的,便叫各处负责的人点算人手,谁负责领药,谁负责安排位置,谁负责配合医生,都分管清楚。

他从公馆里带来的护兵,则分了四个到大门那里去维持秩序,免得车多人多,踩踏出事故来。

至于他,就在办公室里坐镇,有事都到办公室来找他报告。

如此一调停,事情渐见章法。

众人按照他说的去做,便忙而不乱了。

人人风风火火地忙,宣怀风在办公室里指挥调度,看似清闲,其实最是累心,一刻不敢走开,神经绷得紧紧的,哪里有些事故,哪里缺了些什么,他便要绞尽脑汁地去办,拿海关总署的名号向城里的大医院借调一些来,因布朗医生过来说西药也缺了一样,便拨电话到政府药政那边,请求协办。

这今日才装上的电话,倒起了大作用。

忙了四五个锺头,外面街上总算略为消停,戒毒院里连走廊都横七竖八地躺了人,进来的有男有女,男性居多。

宣怀风出办公室,四处巡视了一下。

戒毒院一下子接了这些人,连病号服也是不够的,许多病人都仍穿着来时的衣服,家人陪着或怔然,或落泪。

在各种杂色衣服里,有几个穿着黑白警察服,戴着大圆帽的,很是显眼,手里拿着纸笔,正逐个给这里的病人做问询。

宣怀风走过去问,「这一位,是警察厅的?」

那警察把眼看过去,扫到他胸前挂的名牌,看见宣怀风这名字,知道他就是院里管事的,据说就是那位白总长的爱将,便立即恭敬起来,笑着说,「是我们厅长派我们来做笔录的,这是按着新条例的章法来做。您是宣副官?真辛苦了。」

宣怀风礼貌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警察把手上写的那迭纸递了给他。

宣怀风便看了看,这些病人里,哪个行业的都有,有钱人家的,种地的,拉车的,打鼓的,做手艺的……竟然还有两个学生。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警察见他沉默着,也叹了一口气,说,「怨不得您叹气,这里面,连家里吃饭的钱都偷去买白面的也是有的。今天救了,明天他们还是要抽。」

宣怀风问,「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病成这样了?」

那警察反问,「您问我,这不是您管着的吗?」

他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无礼,可不要触怒了这炙手可热的人物才好,补救着说,「都是毒贩子干的好事。这些白面,都是一层层卖下去的,大头目卖给小头目,小头目卖给街边贩子,贩子们卖给抽的。大概是为着多赚些钱,在里面掺东西,把一份白面,卖出三份白面的价钱。这些往日也发生过,不过这次不知掺了什么,竟是要命的东西。幸亏有您这地方,赶得及医治,不然今晚恐怕要死不少人。」

说到这里,后面又有人在喊「宣副官」。

宣怀风料着是有事找他来办,把那迭记录纸还给警察,朝他笑了笑就走了。

到了下半夜,渐渐不再有病人送来,但那些已经送来的病人,却还要安顿照顾,开方诊治,来往问各种事情的人都有,宣怀风一一布置。

因为事端很大,政府里也有许多人一宿不能睡,都赶回各自衙门里商量实体。

戒毒院是重要地方,便有很多电话打进来,政府里头的事,报告手续都繁杂得很,幸亏宣怀风做了白雪岚的副官,这里头都是懂的,也一件接一件地应付下来,一边挂了电话,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需要做哪些报告,又要和各处打一下招呼的。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灰蒙中带着几丝白光。

似有鸡鸣,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宣怀风直着身,把手在腰上轻轻捶了两捶,像捶在硬板上一般,仿佛没了知觉,便想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

不料一站,眼前金星乱冒,整个屋子好像都在旋转式的。

他砰地一下,重重坐回椅子里。

原本发闷的胸膛,忽然炙烧起来,痛得呼吸不畅。

偏偏这时候,听见脚步声响起来。

白大褂在眼前一扬。

费风头重脚轻地走了进来,他今晚真是累极了,知道宣怀风不和人计较小节,进来就一屁股往沙发上坐了,苦笑着说,「一下子那么些病人,真是戒毒院的大胜利。差点没把我累死。只是宣副官,下一次你再有这种行动,请早点给我一个声明。准备的时间,总要给我一点。」

宣怀风难受得浑浑噩噩,听了他的话,迟钝地问,「我的行动?」

费风说,「当然是你的行动。昨天晚上,你不是叫人给我电话,要我赶回来戒毒院,说有状况会发生吗?那解毒的药方,不是你叫人送过来的?」

宣怀风胃里一阵抽痛,酸水涌上喉咙,他赶紧忍住了。

只是微微喘气。

费风朝他看了看。

宣怀风脸色不好,他是看出来了,不过经过这样忙碌的一夜,戒毒院里有谁是脸色好的。因此费风也没有太在意,心里想着,他不接话,大概是这个事不想让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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