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海关总署过来找麻烦,他第一时间就叫职员打了电话去林宅通知,这位小主子磨磨蹭蹭的,总算还是来了。
刘经理急急赶上前,抹汗说:「少东家,您看这事情……」
凑他跟前,低声把事情说了两遍。
林奇骏把唇扬了扬,说:「才多大点事,你就急成这样?我们林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来都是安分守己,政府要办公务,自然是诚意配合的。」
孙副官暗暗诧异。
想不到骤然一击,这林家少爷反应却如此镇定。
倒起了一丝警惕。
孙副官说:「多谢少东家体谅。我和这几位警察厅的长官正要检查库房,不如请少东家和我们一道?」
林奇骏说:「对不住,我虽然诚意配合,也要先确认一下事情。查抄洋行是件大事,我想先看看你办事的公文。」
孙副官把刚才那张文件又抽了出来,递给他,说:「您请看。」
这文件货真价实,绝不怕人查看的。
林奇骏扫了一眼,嗯了一声,说:「是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盖的公章。」
孙副官说:「是的。这公章有什么问题吗?」
林奇骏说:「这个公章倒没大问题。只是,这份文件上面,缺了另一个章。公章不齐全,这手续就不对了。」
孙副官一怔,隐隐觉得不对劲了,微笑着问:「既然有总理那一头的公章,自然就是正式的政府公文。难道还有总理的公章做不得准的事?」
林奇骏也微笑了一下,说:「抱歉,就是这意思。我问你,你们海关查我这家大兴洋行,是否通过外国驻华总商会同意呢?要是同意,公文上也应该有外国驻华总商会的印章才对。」
孙副官狐疑起来。
这外国驻华总商会,是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为了扩大势力弄起来的一个组织,背后都有外国势力撑腰,比本地华人商会蛮横嚣张多了。
如今洋人势大,连政府部门都不敢轻易管他们的事,外国洋行气焰高涨,甚至还用外交手段迫使政府承诺,如果外国洋行作出不法行为,需要审查监管,都必须先提交证据给外国驻华总商会,获得许可,才可以执行。
有这一条混帐规矩当挡箭牌,这些外国商人是谁都不怕。
孙副官瞟了林奇骏一眼,谨慎地说:「外国驻华总商会管的是外国商行,这大兴洋行又不是外国人开的,和外国驻华总商会有什么干系?」
林奇骏说:「干系还是有一点的,我们的一位股东,刚好是英国人,所以敝洋行也成了部分外资性质。这位外国股东昨天已经向外国驻华总商会提交了大兴洋行的资料,总商会的克劳克会长,也已经接纳了我们做会员了。这是股份合同,请看。」
把手轻轻一招。
身后的小跟班立即双手递了一份文件上来。
孙副官接过,打开一看,确实是一份大兴洋行的股份合同,声明安杰尔查特斯先生入股大兴洋行,占了百分之三十的干股。
林奇骏说:「另外,这是外国驻华总商会的公函,也请你看看。」
孙副官又接过,见是一份中英文的证明,上面的英文他读不顺畅,下面的中文却写得十分清楚。
大兴洋行正式成为外国驻华总商会成员,受《外商在华条例》保护。
下面鲜亮地盖着一个血淋淋般的印章。
孙副官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心往下沉。
明白海关踩了林奇骏设的陷阱。
他拿着那证书不吭声,旁边的李警官也探头看了两眼,又急急把头一缩,暗自懊悔刚才没帮大兴洋行帮到底。
要是抄了外国洋行,那罪过可就大了!
林奇骏说:「孙副官,我知道你也只是执行公务罢了,这些,还有这些,」
他指着满地狼藉,被翻得纸张散落一地的办公室。
「都不能怪你。」接着,话锋一转,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不过你办你的公务,我也要按规矩做事。这件事我一得到消息,就不得不立即通知了各位股东,这是我的责任。所以,事情以后怎么个了结,我还真不敢想。对了,你还要不要搜库房?要是搜,我叫经理立即开了锁让你搜个痛快。政府办事,我是很配合的。」
头一转,看向那几个刚才兴致勃勃的警察,笑问:「这几位长官,怎么看?」
李警官几乎跳起来了,挤出一脸笑,连连摆手说:「别别别,林少东家,既然手续没有齐全,还搜什么?我们警察办事,一向按规矩来的。再说,这次的事,海关总署领头,我只是过来瞧瞧情况,嘿嘿,没别的意思。」
孙副官死死盯着那份该死的证明,暗中咬牙。
那随他一起来的小队长看出事情不妙,走到他身边,低声问:「孙副官,还搜不搜?」
目光往库房那头一瞟。
孙副官知道他在问要不要孤注一掷,库房里罪证已经藏好了,一翻出来,立即就能泼林奇骏一身脏水,问题是外国人势力太大,政府常常在这上头吃亏,有时候就算抓到确凿证据,还保不住被倒打一耙。
到时候要是反而把总长拖下水……
脑子里正电光火石地转着念头,猛地一阵电话铃响,催魂夺魄一般,震得人浑身一颤。
林奇骏施施然走过去,拿着话筒贴在耳朵边,不知听到什么,身子立即一挺,变得肃穆谦恭,对着话筒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转过头来,对孙副官说:「劳驾,请你接一下电话。」
孙副官过去接了,按捺着满腹疑惑,沉声说:「我是海关总署孙自安,请问您哪位……」
还未说完,对面一阵地动山摇的怒吼直喷过来,震耳欲聋。
「他娘的龟孙子!谁叫你去抄大兴洋行的!我非宰了你们这群海关的兔崽子不可!」孙副官皱着眉把话筒拿得离耳朵一点。
他是白雪岚的心腹,常听见顶头上司和他那位堂兄点了炮仗似的吵架,自然知道话筒里那阵怒吼是谁发出的。
心内暗暗叫苦。
又万万不敢挂了总理的电话,只能端着电话恭敬地站着挨骂。
白总理在电话中如狂风骤雨般痛骂,「……大兴洋行的股东安杰尔查特斯,是英国大使的小舅子!人家已经打电话给我严重抗议了!下个月就要举行六国会谈,你他妈的这时候抄外国人有股份的洋行,是不是想找死?!立即给我撤回来!」
吼完之后,恶狠狠地问:「白雪岚在哪?」
孙副官挨了好大一顿骂,这时候才找到一丝说话的缝隙,连忙小心翼翼地说:「总长今天不舒服,请了假待在公馆里。」
白总理又骂,「屁的不舒服!老子才是真的不舒服!滚!带着你的人统统滚回海关!叫白雪岚哪也不许去!等我料理了这边,再去料理他!」
咔嚓!
挂了电话。
林奇骏垂手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孙副官。
孙副官把电话轻轻放下,吐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林奇骏,耸肩说:「总理说,这都是一场误会,兄弟我办事有点唐突了。这里,不敢再打扰,告辞。」
朝林奇骏点点头,使个眼色,手下刷刷地退了出去。
此时大兴洋行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海关总署的人走出来,沉着脸上车,按了十来下喇叭,又有士兵伸头出车窗外恶吼,才驱散看热闹的人,开出一条车道,匆匆离开。
孙副官狼狈而归,到达公馆时,白雪岚已经在前院等着他。
不等孙副官开口,白雪岚冷冷说:「总理已经打过电话来了,好一顿骂,听说英国大使也打电话去抗议了。他娘的林奇骏,怎么勾搭上了外国人?进来再说。」
领着孙副官去书房,两人关起门来,密谈了好一阵。
白雪岚听完孙副官说经过,颔首道:「你做得很不错,他这一手翻得厉害,就算我在那,也只能撤。他现在背后有洋人,栽赃是不管用的,有罪证政府也不敢抖出来。要再想狠一点的法子才行。」
忽然眸光一厉,沉声问:「两份文件上的日期,你都看清楚了?」
孙副官点头说:「都看清楚了,就是昨天。」
白雪岚问:「两份都是?」
孙副官肯定地说:「两份都是。股份合同,还有入外国驻华总商会,都是同一天。」
白雪岚俊美的五官抽紧,脸色冷然,好像坚冰一样。
孙副官知道他想到什么,踌躇了一会,低声说:「总长,准备的事都是我亲自办的,绝没有泄露的可能。」
白雪岚说:「我知道,不是你。」
沉默一会,站起来,推开书房的门往外走。
他朝着睡房的方向,开始缓缓走着,步伐却越来越沉重,为了摆脱那脚镣锁住般的沉重,他的脚步变快起来。
像急雨,像踏着愤怒的鼓点。
带着一股心底涌上来的怒气,快步冲到睡房门前,伸手把虚掩的门猛然一推,木轴发出断裂似的尖叫。
宣怀风正被勒令躺在床上「养病」,闻声下意识地坐起来,看清楚进来的是白雪岚,松了一口气,问:「谁的电话?接了这么好一会。」
白雪岚来的时候步子很重,这时候,却又异常地轻了,一步一步,像踩在云上,虚虚浮浮。
彷佛靠近他人生中最渴望的美梦。
只是彼此间距离总是漂浮不定,忽远忽近,有时候以为很远,但一下子就拉近了,近到贴着心。你正以为贴着心,彼此如水晶一样清澈透明,一览无遗了,又猛然察觉,并非什么都是透明的。
总有雾。
总有看不见的墙。
想靠近的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好不容易,他走到床前,如往常那样在床边坐下,抬手抚摸宣怀风的额头。
宣怀风说:「都探了多少次热了,和你说一万遍,没有发烧。」
白雪岚笑了笑,问他,「你昨天和林奇骏见了面吗?」
像问天气好坏一样的安然语气,宣怀风却无来由地浑身一冷,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