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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一会,电话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男声在里面问,「我是林奇骏,请问是白公馆里哪位?」

宣怀风正想着他的病况,着实有点担心,忽然听见他嗓音隔着话筒传来,似乎又无大碍,只是比平常沙了一点,心不由松下来。

一张一弛之间,心情却更难以持静,直泛起咫尺天涯之感。

如果论交情,他自信和奇骏应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

但说及实情,情何以堪。

竟是各置一处,两不相知了。

绑票、逃亡、生病这样的大事,还要从外人嘴里听说了才知道,那种酸涩不能言的滋味时刻萦绕,宣怀风实在不知该怨谁才是。

他沉默了一会,那头似乎已经猜到了。

林奇骏在电话里试探着问,「怀风,是你吗?」

他叫起「怀风」二字来,极端的温柔,宣怀风心里微微一颤,小小的「嗯」了一声。

林奇骏顿时连声音也精神起来了,「想不到是你,你怎么想起给我打个电话?」

他这样惊喜交加,倒让宣怀风大为愧疚。

仔细想一下,当了白雪岚的副官后,自己真的连一次电话也没有给奇骏打过,怪不得他这么惊诧。

宣怀风问,「我听说你病了,现在怎样了?」

林奇骏说,「不过是遇到一些事受了点惊,至于遇到的事……在电话里说这些也不方便,只是现在这世道真够乱的。我吃了几天药,已经好了大半,得你这一句问候,余下的小半估计也能立即就好。」

宣怀风说,「你说得也太夸张了,我打个电话,就有这样奇效?」

林奇骏立即道,「不骗你,我算过我们时辰八字的,你可真的是我命里的扁鹊华佗。」

宣怀风听得心里微沉,顿了一下,才淡淡地问,「一阵子没见,你哪里学了这么些油嘴滑舌的话?」

那头被迎面泼了一瓢冷水,猛地安静了。

隔一会,才听见林奇骏把声音放轻了些,恳切地说,「这些话原本是想讨你喜欢的,不想反而招了你的嫌。你要是不愿意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宣怀风在这边拿着话筒,只是默默的。

林奇骏等了一会,问,「怀风,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可以吗?」

宣怀风说,「你说吧。」

「我要说了,你可别生气。其实,不是你我关系到了这份上,我也不轻易说。」林奇骏说,「你进了海关总署后,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好像就隔着几座山似的,就算辛辛苦苦和你说上一次话,又要提防哪一句不小心惹得你不痛快。岂不知你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难受,难道这种爱情的煎熬,竟是我非遭受不可的吗?这样说来,我自认是爱人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我爱的人,是否也如我一样的想法。」

这又扯起往事了。

从前学校放假时,两人一起去踏青,在竹林里坐河边,就曾为着读过的几本外国爱情小说起过争论,谈所谓爱人与被爱的区别所在。

林奇骏认为,爱人的那个,因为先主动奉献了爱情,因此必要受爱情的煎熬,才算真正的付出。

宣怀风却觉得,既然是爱情,那应该是两情相悦的,否则不能称为爱情。

假如是两情相悦,那么又怎会有煎熬这说法呢?要是煎熬,那就不是爱情,而是苦情了。

当时种种,只是无聊时的谈资罢了,可笑还说得那样正经认真。

现在算是知道了,这种事从来没什么理论可言。

谁陷进这情爱的漩涡,还有余力谈论爱情和煎熬,爱人和被爱?

自救都不及了。

宣怀风被他勾起旧事,心里也不禁叹气,低声道,「奇骏,你别往心上去,我刚才沉默,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并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

林奇骏便也在那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宣怀风说,「看,我本来是想慰问一下你的病的,结果反而惹出你的忧愁。早知道,这电话不该打。」

林奇骏问,「你要是不打这电话,我的病怎么好得了?你就对我这么忍心了?」

宣怀风印象中,奇骏一向温柔文雅,不说这种露骨话的,听着便不习惯,忍不住道,「不要说这种话,你就不怕别人听见吗?」

「不怕,听差们都被我赶开了。」

「伯母呢?」

「她出门打小牌去了。」

宣怀风「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林奇骏也不是笨人,听出他话里意思,笑道,「你这是要讥讽我吗?那也罢,由得你就是了,谁让我确实如此呢。可是,受大家庭压迫的,难道只有我?我打电话到年宅,不知道被挂了多少次呢,真是一点脸面都不剩了。」

宣代云讨厌林家,已经是当众表态的了,挂林奇骏的电话,那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这一点,宣怀风也无能为力。

想起自己被姐姐压制得不敢言语,和林奇骏的遭遇应该也算一致,便不好说林奇骏什么,站在放电话的小半身柜旁莞尔一笑。

自此,两人又友好起来。

谈了十来句话,宣怀风眼一挑,猛地看见窗外似乎有影子闪了闪。

他担心是公馆里的听差,又来听壁角给白雪岚报信好领赏钱的,不敢再长谈下去,急忙说,「我该挂电话了。」

林奇骏叹道,「这样就挂了吗?你现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让我可怎么好?明天我打电话到白公馆,你记得接,好不好?」

他声音实在忧伤可悯,宣怀风仔细想想,也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不由愧疚,不禁冲口而出,「你不用打电话,我去看你吧。」

「你当真?」林奇骏唯恐他反悔,忙道,「那好,你也不用到林公馆,这里我们说什么都不方便。还是华夏饭店,我请你吃大菜。」

宣怀风受过林太太的挑剔,本来就不想上林公馆,到华夏饭店倒是不错的,只是不放心林奇骏的身体,再三地问,「你真能出门吗?别出来一趟又病得重了。我听别人说,你的病看起来三四天都别想出门的样子。」

林奇骏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怕什么?那都是一群下人们哄着我母亲闹出来的事,一点风吹草动就不得安甯,好像我是面糊捏出来似的。我就只怕你那边,雪岚肯放你出门吗?」

宣怀风心里蓦地一震。

做贼心虚得紧,连话筒都险些抓不住。

身子晃了晃,一会儿才站稳,思忖奇骏的语气,倒好像并没有别的意思,喘了几口气,才敢再把嘴凑到话筒旁,勉强笑道,「为什么他不肯放我出门?我做副官的,告一天假都不行吗?」

林奇骏说,「那就最好不过。」

两人便依依不舍地道了再见。

宣怀风放下电话,呼出一口气,跨出电话间的小门,骤然脸色一变,停了脚步。

张戎就站在右边墙根上,看见他瞪着自己,几步就赶了过来,笑着叫了一声,「宣副官。」

宣怀风心里一股气愤,沉声问,「我在房里打电话,你隔墙站着干什么?」

张戎当惯差的,一听宣怀风话锋不对,知道他疑心自己,笑嘻嘻地说,「宣副官,您可冤枉我了,我是受年太太吩咐,要我过来请您的。不想您正打电话呢,又不敢打扰您谈电话,就只好站这儿等您出来。」

宣怀风听见姐姐找,无暇和他再计较,匆匆赶到花厅。

果然,宣代云还呆在那儿。

一见宣怀风进来,就埋怨起来,「怀风,你送个客,把自己也送了不成?跑了半天,倒把我晾在这里。」

宣怀风连忙道歉,「是我的错,刚好遇到一点公务要立即处理的,就先赶去做了。」

在宣代云隔着一张小圆桌的对面椅子上坐下来。

「怀风,」宣代云忽然朝他使个眼色,「你过来。」

怀风不知她又有什么事,站起来,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问,「怎么了?」

「有点事,我要问问你。」

宣怀风胸里咯噔一下。

不会刚才的电话就让姐姐知道了吧?

耳报神竟这么快?

宣代云却不知道他这点子心事,瞅瞅左右无人,压着声音问,「你们海关总署,最近是不是不大妥?」

「这话我不懂了,什么叫不大妥?」

宣代云拿着手绢往他肩膀上一拍,正色道,「别给我装糊涂。我听外面很多传言,说海关总署最近总出事,好像有个官员被人敲了黑棍,还有人说……似乎白总长得罪了什么人。」

宣怀风大概已经知道是说什么了,只是笑着宽慰,「外头的传言,有几个是可以入耳的?现在匪盗横行,寻常人被敲黑棍的事常有听说,也未必是冲着哪个总署哪个衙门去的。再说,哪个总长不得罪几个人?姐夫现在当个处长,难道他就不得罪人?对了,姐夫也是海关总署的,姐姐怎么不问问他?」

「问他?」宣代云娇哼一声,「当了处长才那么几个月,完全抖起来了,张嘴闭嘴就海关公务,衙门机密,很不屑我们这些听传言的妇人们呢。最近又开始往外野,天天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忙什么。」

宣怀风蹙眉道,「不会又在外面弄了个人吧?」

「那倒没有。」

「你怎么知道。」

宣代云眉眼横过来,笑着对他一瞅,「你呀,只是外头看着聪明,里头就一颗糊涂心。男人在外面偷不偷腥,家里老婆能不知道?光是身上带回来的脂粉味就瞒不了人。」

宣怀风也笑了,「姐姐鼻子有这么灵就好。」

宣代云忽然又把话题转回原处,「这么说,海关总署真的没什么不妥了。」

宣怀风浅色的唇轻轻抿着,露出一点笑意,问她,「妥又怎样?不妥又怎样?」

「我也只担心你这个弟弟罢了。既然没什么不妥,那当然最好,盼你真有个安身立命之处。说到底,白总长也待你不薄。」宣代云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时局乱得很,一会儿这个上台,一会儿那个上台,大官们也走马灯似的换。你在海关总署里做事,最要紧是不要陷进什么是非窝里,要是真的遇到麻烦,你记住姐姐一句话——赶紧的早早抽身。」

「姐姐……」

宣代云看宣怀风露出正容,一副要辩驳的模样,噗嗤一笑,「好啦!我知道你不接受我这些世俗的观点。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头一等大事,就是要为国家去献身。安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逞一时之勇,就为国献了身,那父母至亲又置于何地了呢?我要你入政府公职,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可别学了他们。」

宣怀风听得十分无趣,转头不断地叫听差换热茶,上瓜子。

宣代云道,「我明白,我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白费我许多口舌。我回去了。」说着就懒懒地一手撑着腰站起来。

宣怀风忙站起来说,「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张妈熬了补胎药等着我回去呢。」

此时宣代云已有五个月身孕,肚子鼓胀出来,走路也渐露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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