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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因为宣怀风生病,走得比平日慢,到达学校时,都快打课铃了,两人匆匆告别,各自去上自己的早班课。

教育部发放的资金总没有准时到位的,教员薪金也时有时无,常打白条,但就这种情况,学校还三不五时裁剪教员。

人裁得越多,分摊到每个教员身上的工作也越重。

宣怀风本来教四个班数学的,现在增加到六个班,几乎天天要在教台上站大半天。

平时也就罢了,身体不好时就不大妙了。

第一堂课他还勉强撑住,上第二堂课时,宣怀风已觉得眼前视野摇晃,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下面学生们也瞧出这年轻的教员不对劲,好几次宣怀风在教台上懵懵的,坐在头排位置的学生就小声提醒一声,「宣先生?宣先生?」

宣怀风「嗯」一声,才像把野马一样跑远的神志拉回来继续讲课,但渐渐课本都拿不住了,要把手撑在教台上支持着身体。

学生们都看不下去了,班长站起来说,「先生是不是病了?我们扶您到教员室休息一下?」

宣怀风却份外有些倔,提着嘴角强笑一下,「没有大碍……」

话未说完,眼前猛然一黑,倒下人事不省了。

学生们见先生晕过去,吓得一阵大呼小叫,顿时有人跑出教室去找教务主任。

谢才复在隔壁上英文课,听见动静也丢下课赶了过来,七手八脚的把宣怀风抬到教员室。

学校里由一个国文教员兼任卫生科主任,略懂一些中医,听闻有教员晕倒了,也匆匆赶来,帮宣怀风把了脉,说,「着凉而已,现在的年轻人,不做一些劳力活,反而动不动就头晕发热。大约吃两剂药就能好。」又叫人找些温水来喂病人。

宣怀风喝了一些温水下肚,人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眼一看,身边黑压压围着都是人,许多是班上的学生,谢才复在一旁殷切道,「你刚才在教台上晕过去了,唬了我们一跳。早该听我说,今天请个假好了。」

教务主任不知哪里忙去了,这时才进门,先探过头,看看宣怀风状况,接着目光左右一扫。

「看什么?都回去上课。」教务主任沉下脸,先把挤在教员室看热闹的学生轰走。

那兼任卫生科主任事情已了,打声招呼就做自己的事去了。

谢才复想起自己把一教室的学生扔在那,碰见教务主任难免有些心虚,叮嘱了宣怀风两句,讷讷地走了。

教员室顿时清空了大半。

宣怀风被他们扶到长椅上躺着,现在也不好干躺着,坐起来,手扶在椅背上醒了醒神。

教务主任问,「宣教员,身子顶得住吗?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

宣怀风摇摇头,低声说,「歇一会就好,我还留着一群学生在教室呢,回去的话,又耽搁他们一堂课。」

晕过去醒过来,精神似乎还好了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站起来。

正打算到教室去,教务主任叫住他,「宣教员,你等等。」

宣怀风回过身。

教务主任说,「既然你身体好些了,请你和我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件事,正想和你面谈一下。」

宣怀风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到了主任办公室。

教导主任关起门来,请他坐下,踌躇了一下,对宣怀风露出颇严肃的表情,「宣教员,我请你来,是有一件关乎校誉的事要问你,请你如实作答。」

「什么事?」

「你在课堂上,有没有对学生们说一些不好的话?」

「什么不好的话?」

「你要说实话!」教导主任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学生家长已经告到校长那里去了,还严正声明,如果不处理,还要告到教育部去。我问你,你在课堂上,是不是对着学生们说了什么多的脱光了衣服洗澡的事?」

宣怀风病中脑子本来就不太清楚,听了这个,更是愣了好一会,才问,「什么?什么脱光了衣服洗澡?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那学生的家长,也是有体面的文化人,在国学界有一定威望的。我想他断不至于诬陷人。」教导主任两只眼睛仿佛探照灯似的盯在他脸上,「他说得很明白,你上课时向学生们说不堪入耳的事,他儿子回家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了。讲课不讲数学,反而讲什么男人洗澡,还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乱跑。」

宣怀风这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个。他误会了,我说的只是亚里士多德……」

「那么说你就是确实说了这种话呢?!」教导主任脸色骤变,提起手,似乎要一掌击在桌上表示愤慨痛心,后来又考虑到身为主任的风度,喘了几口粗气,把手收了回来,背在背后。

「主任,这只是一场误会。我说的绝不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不然请那位家长来,我可以亲自解释。」

「上课不好好讲课,说什么洗澡,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跑,还不是不堪入耳?」教导主任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宣教员,若是别的,我还努力为你争取一下。可这事关系学校清誉,实在无能为力。你今天就请回吧,课自然有人替你上。」说完,把脸别到一边。

宣怀风懵懵懂懂的耳边似乎猛然被人放了一个很响的炮仗,整个人都怔了,安安静静的坐着,半天没吭声。

教导主任见他不说话,又把手在半空中摔了一下,「薪金我会叫财务给你算出来的,今天你就领了吧。至于收拾东西,我看你还病着,也不用急。今天先回去,等哪天身体好些了,再过来带回去。对了,我记得谢教员和你是一个会馆的,也可以请他代你收拾了东西带回去。我还有事,要到校长那去一趟。」说完,自顾自的出了办公室。

宣怀风在椅子上呆坐着。

不知多久,才想起不该耗在办公室里。

他站起来,慢慢走回教员室。

教导主任通知了财务给宣怀风结算薪金,小学校里消息比风还快,一下子就在教员中传遍了,几个没上课的教员看见宣怀风进来,都抬头盯着宣怀风看,既有狐疑的,又有怜悯的,还有庆幸自己并非要离开的那个的。

谢才复刚刚下课,在走廊上就得了消息,吃了一大惊,进来教员室把宣怀风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都说你被开除了,不是真的吧?」

宣怀风点点头。

「总要有个缘故吧?」

宣怀风苦涩地笑了笑,「说来话长。」只说了四个字,就没继续往下说。

谢才复见他脸色苍白,连说话都没力气,知道他病上恐怕还带着气恼,发作起来不是好玩的,叹了一口气劝道,「先不要着急,回去休息一下。等病好了再来找主任谈谈,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出到走廊,叫住一个学生,「去,给宣先生在校门口叫辆黄包车。」

又走进来,扶了宣怀风,「来,我送你到校门口去。你今天坐车走,不要再走路了。」

到了门口,那学生真的叫了一辆空黄包车在那等着。

谢才复让宣怀风上了车,站在地上微抬着头和宣怀风说,「会馆里冷冷清清,伙计也不会侍候人,你不是在这里有个姐姐环境不错吗?不如要黄包车把你送她家去?地址是哪里?」

宣怀风立即把沉甸甸的头用力摇了一下。

经过昨天的事,现在去年宅,恐怕不但得不到静养,还要再添一层烦恼。

年亮富要是得不到海关处处长的位置,岂能放过他?必会逼迫他去应酬白雪岚的。

宣怀风既然不肯,谢才复也不好勉强,吩咐了黄包车夫到同仁会馆,还把车钱往下压了一毛钱,这才退开一步,看着黄包车走了。

宣怀风坐在车上,黄包车摇摇晃晃,震得他浑身不舒服,正闭着眼苦熬,车轮好像咯到一块石头,整个黄包车猛地镫了一下。

宣怀风难受得嗯了一声出来。

黄包车夫听见身后有声响,一边继续往前拉,一边粗声粗气地说,「抱歉啦,先生。这一带,路铺得差劲,到处都是碎石头,是颠了一点。要是平安大道那样的好沥青路,车跑起来就顺畅多了。」

宣怀风一听平安大道四个字,不由自主把眼睛睁开了一丝缝。

大兴洋行……

他身上骤冷骤热,说不出的难受。

这股难受中,又夹着一分不知该到何处去的凄惶,一下子所有的痛苦,都被这车夫几个不经意的字给勾起来了,既不能去姐姐那,又不想回会馆。

他其实是没有自己的家的人。

「车夫,」宣怀风轻轻动了一下唇,「不去同仁会馆了。到……平安大道,大兴洋行吧。」

黄包车把他拉到大兴洋行,宣怀风下车给了钱,抬头想看上面洋行的招牌,脖子刚扬起来,就觉得脑袋一阵发疼,沉重得很,像戴了一个铁帽子似的。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着洋行镏金的大门,静静站着,等这一阵眩晕过去。

站了一会,宣怀风不禁掀着唇,虚弱地苦笑。

在车上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过来,似乎到这里就万事俱定了。但他又过来干什么呢?

这样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连自己看了都受不了,怎么偏要过来丢人现眼?

他这样想着,缓缓转身,用手扶着墙边支持着身体,一点一点挪着步子想离开。

还没走过大兴洋行擦得澄亮干净的玻璃橱窗,忽然吱呀一声,一辆汽车正好停在了宣怀风身边,直对着洋行门口。

司机开了车门,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车里出来,朝洋行里走。

宣怀风只朝他们一扫眼,立即把脸别到一边,藏着半边身子。

前面那男人原未留意,径直朝里走,后面那个却一下车就瞧见宣怀风了,几乎跑着冲到了他面前,把他抱着问,「你怎么在这?脸色这样差,病了还在街上乱晃?」正是打扮得非常时髦高贵的白雪岚宣怀风这时候膝盖已经是软的了,白雪岚又抱又扯,一下子就栽到白雪岚身上,把白雪岚也吓出一身冷汗,叫道,「喂喂!你说句话?别吓唬人!」

一边忙把宣怀风打横抱起来。

和他一道下车的男人正要跨进门,听见白雪岚的声音,连忙又跑回来,「怎么?这是你朋友吗?发了急病?」

探过头来一看,猝不及防震了震,失声道,「怎么是怀风?出了什么事?」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着急地抚着宣怀风渗着冷汗的额头,「怀风,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奇骏。我们这就送你去医院。」

宣怀风原本头偏到一处,这时候似乎吃了神药般,竟然有力气把头转到朝外的一边,低声说,「奇骏……奇骏……」

林奇骏立即应道,「我在这,怀风,你别怕,我在这里。」

「奇骏,」宣怀风轻轻喘息了几下,很细声的说,「你抱着我,我不要别人抱……」

白雪岚脸色刷得变了,十指勾得像老鹰爪子似的。

林奇骏虽然觉得很伤白雪岚面子,可现在也不是顾及同学面子的时候,对白雪岚小声说了一句,「他病沉了,说胡话呢。」

一边说,一边伸过手把宣怀风接到自己怀里,低头说,「别怕,我带你看医生去。」

将宣怀风抱进汽车,吩咐司机立即开到济善医院去。

白雪岚站在原地没上车,看着汽车绝尘而去,眼睛简直要滴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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