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礼服店里出来,天色已晚,街上的梧桐树已经黄叶凋零,暮色下尤显得秋意萧瑟。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街边大厦的各色霓虹,已经逐次亮起,行色匆匆的艳妆女子表情永远冷漠。无论你有多么不幸,从来不影响他人纸醉金迷的生活,这就是生活。
费先生派来的车已经等候在街边。已经秋天了,一阵冷风袭来,芳菲不由自主缩紧了身子,她穿得很单薄,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件桃色针织裙。我赶紧脱下自己的牛仔外套披她身上。
“李小姐,费先生已经到饭店了。”司机毕恭毕敬地为我们拉开车门。芳菲点点头,闷不做声地上了车。
“姐,希望你……不要恨我。”芳菲将头靠在我肩上。
“恨你?为什么?”
“没,没什么,我是说我这么快就结婚,你不会觉得我抛下你不管吧?”芳菲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叹口气,“姐,我就是觉得累,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却总是被生活踩到脚底下……但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的,我希望可以帮到你……”
“怎么了,芳菲,你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我搂着芳菲的肩膀,分明看到她眼角渗出的泪水。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的。
芳菲不做声,长长的睫毛低垂,我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水味,不免有些意外。因为我知道她以前从不用香水,就像她最讨厌高跟鞋一样,她该是为那个男人用的吧,我听她说过,费先生喜欢优雅的女人。事实上,芳菲的确改变很多,以前极少穿高跟鞋,现在每次见到她都是穿着细高细高的chanel鞋子走路,感觉像踮着脚在跳舞,我总担心她会跌倒。
芳菲说,费先生最喜欢给她买鞋子,都两三百双了,如果一周内她穿了同款的鞋子,他就会不高兴,他说一个女人如果连鞋子都不会穿,面孔再美丽都会显得丑陋。这话真是奇怪,别的男人打量女人是从头看到脚,他却倒过来了,喜欢从下往上看,看来每个人的嗜好都不尽相同,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男人关注女友的鞋子胜过关注女友的脸孔。
所以芳菲说的“累”我多少能理解了。
远远地,就看见饭店门前竖着巨大的圣诞树。蓝色的灯光闪闪烁烁,很多人都在抢着在树下拍照。车子直接驶到富丽堂皇的大堂门口,马上有门童为我们拉开车门,一下车,首先看到的就是门两侧挂着的圣诞花环,非常有节日气氛。
芳菲挽着我的胳膊在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带领下直接进入大堂vip电梯,我尽可能地目不斜视,仍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显然芳菲一身名牌更加衬托出我的寒酸,出了电梯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八十几块钱买的达芙妮打折货,平底,已经被我穿了两个年头了。我在心里想,费先生大约会失望了,他美丽的未婚妻有个这么穷酸的姐姐。
贴身管家将我们领入一间豪华包间。芳菲先进去,我在门外就听到程雪茹大惊小怪的声音,“怎么才来啊,费先生都等半天了!”
“姐,进来。”芳菲将我拉了进去。
足有两分钟,我立在门口没有动。
那个男人就是费先生?
比上次看到的那个侧影要显年轻多了,他虽然穿了西装却没有打领带,浅灰色的西服里配着的是粉色条纹衬衣,显得潇洒闲适,又不失礼。我很少见男人穿粉色衬衣,还穿得这么儒雅淡定。他的面目看上去很和善,戴了副无框眼镜,气质卓然。
果然,他见到我的第一眼是从脚看到头的,却并没有露出嫌恶或鄙夷的眼色,相反微笑着主动跟我打招呼,声音醇厚动人,“你好,颜小姐。”
“你好,费先生。”我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过来坐啊,干吗站着。”费先生起身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我坐过去。芳菲也牵我的手,“姐,过去坐吧。”
我和芳菲坐在一个沙发上。
费先生坐我旁边。
程雪茹和李老师坐芳菲旁边的沙发上。
“外面很冷吧,你好像穿少了些哦。”费先生侧身跟我说话,微笑的样子很和煦,完全没有芳菲说的那种冷漠。
芳菲说:“是我穿少了,姐把衣服给我了。”
费先生没有朝芳菲看,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你该毕业了吧,学的什么专业?”
“设计。”
“唔,女孩子学设计很好。”
“专业有些偏,不是很好找工作。”
“没关系,到时候可以到我公司来上班。”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我注意到程雪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连忙说:“谢谢,我有自己的安排。”
“肚子饿不饿?要不开饭吧。”这个男人果然厉害,不露声色地化解了尴尬,他侧身朝静候在旁边的侍应生说,“可以上菜了。”
偌大的一张圆桌,就坐了五个人,显得空落落的。
一桌的佳肴,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来,试试看。”费先生主动拿起筷子。
我注意到他拿筷子的样子有些生疏,看得出来平常吃西餐吃得比较多。这让我想起容,从小在国外生活,每次拿筷子都很别扭。
“菲菲啊,还不敬费先生酒,过两天就要订婚了。”程雪茹是个不甘冷落的人,有些不满女儿的呆滞。李老师则干坐着,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场合。
谁知费先生不买账,道:“我们就免了,反正都快成一家人。”他端起杯子,绕过坐他旁边的芳菲,直接把杯子举向我,“来,我敬颜小姐一杯,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跟你共进晚餐,祝你学业进步。”
我紧张地看看程雪茹僵冷的脸,还是举起杯子,“谢谢,还是叫我四月吧。”
“嗯,可以啊,这么叫比较亲切。”费先生微微颔首,笑得很由衷的样子,“那我们干杯,ok?”我诚惶诚恐地跟他碰杯,迅速瞥了下他的眼睛,笑意分明抵达了眼底,莫不是他很会演戏?他真的不像芳菲说的那样森冷傲慢,相反一点架子都没有,虽然很年轻,但是举手投足却不失稳重,侃侃而谈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放松,不会刻意给对方压力。
芳菲坐在他旁边说话很少,也吃得很少,郁郁寡欢的样子让我很担心。程雪茹则明显有些心急,几次把话题引到订婚酒会上,费先生总是漫不经心地岔开,“这些事我会找人安排的,您不用费心。”
语气平缓,没有任何的不敬。
可我仍听出来他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个酒会,也不太喜欢跟程雪茹交流,跟李老师更是没话说,跟芳菲也是。他只跟我说话。这无疑让程雪茹极度地不满,我不想再搅和,饭吃到尾声就借口还要回学校查资料就起身告辞,费先生马上也跟着起身,对程雪茹视若无睹,“那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我到门口打辆车很方便的。”
“那怎么行呢,这么晚了,你一个单身女孩子走夜路很不安全的。”他说着就用手机给等候在大堂的司机打了个电话,执意派车送我回学校。
而且,他还一直将我送到电梯门口,亲自为我摁了“下”。我进了电梯,他还笑吟吟地跟我说了句:“四月,很期待酒会上见到你哦。”
芳菲订婚酒会那天早上,我正在寝室里翻箱倒柜找衣服,容打来电话,显得有些兴奋,又很小心的样子。“颜,她怀孕了。”我听见他轻声说。
他很少直接说苏珊娜的名字,每次都是以“她”代替,怕我受伤。我一时僵住,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形容,自己喜欢的人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我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但是我很快想到sophie的病有希望了,马上说:“真的吗?那太好了,sophie有救了!”
“难说……”容欲言又止,“颜,你不知道,sophie现在的情况很糟糕,都不知道能不能拖到孩子出生,医生……要我们别抱太大的希望。”
隔着一个太平洋,我都能感觉到容的伤心,他还在做最后一搏。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握着话筒簌簌地掉泪,“容,你要坚强,sophie会好起来的。”
明知道这些话没有用,但又只能这么说。我听到容在电话那端叹气,“但愿吧。”片刻的僵滞后,他突然哽咽起来,“颜,我真想快点见到你,可是又害怕最后的结果到来,我都快疯了!我想念你,非常非常地想念,做梦都梦到那棵菩提树……”
挂掉电话,我伏在床头的被子上低声饮泣。
姚文夕刚好端着早餐进来,满嘴都塞着馒头,她对我的情况多少了解,使劲咽下馒头,过来坐我床边,“你男朋友又打电话过来了?他女儿病情怎么样?四月,吉人自有天相,你别哭坏了身子。”想了想,又岔开话题,“呃,你不是说今天是你妹妹订婚吗,衣服挑好了没?”
我很不情愿地把两年前的那条白裙子从箱子底下拖出来。果然是好料子,在箱子里压了两年居然没怎么皱,提在手上宛如无物。我还是不想穿,姚文夕说:“你总不能穿着t恤球鞋去参加妹妹的订婚宴吧,那显得多不庄重。”李梦尧则拿过裙子在我身上比画起来,突然说了句:“四月,不穿太可惜了,既然人家敢送,你有什么不敢穿的。”
“我又不知道是谁送的。”
“呃——”姚文夕像一下子想起什么,敲了下我的头,“四月,送你礼物的人肯定是认识你的人,而且就在你的周围,说不定今天他也会去参加你妹妹的订婚宴,虽然你不知道是谁,但只要你穿了这条裙子去,没准对方会露出马脚哦,就看你到时候怎么观察了……”
李梦尧连连点头,“对呀,对呀,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的,四月你就穿上,给他点狠看,看他还有什么招!”
“没错,把那双鞋子穿上!”
“嘿,还真当自己是灰姑娘呢。”说这话的是躺在床头看书的戴绯菲,自从上次的衣柜事件后,她已然跟我们划开界限,很少插嘴说话。寝室的气氛也大不如从前,大家都憋着闷气,谁看谁都不顺眼。
姚文夕走过去靠住床边的小桌,冲戴绯菲嫣然一笑,“穿水晶鞋的未必是灰姑娘,穿布鞋的也未必不是公主。”说着冲我眼一横,恶狠狠地吼,“叫你穿上就穿上,哪那么多废话!是公主还是灰姑娘,出去遛遛就知道!”
“那是骡子。”李梦尧这次的反应很快。
“你才是骡子呢,臭丫头!”姚文夕白她一眼,又好气又好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终于投降,“好了,好了,我穿就是了。”
也许她们说的对,送我礼物的这个人可能真的会去酒会现场,既然如此我有什么不敢穿的,我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我从未参加过此类酒会。跟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不带我出席这样的场合,他说我还是学生,不能受污染。
“哇——”
当我穿好衣服从洗手间里出来时,李梦尧和姚文夕的嘴巴张得好半天合不上,戴绯菲很不屑地瞟了我一眼,目光也分明流露出惊诧。虽然洗手间里有镜子,但我没敢照,我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很怕受打击。
姚文夕凑过来,将我从头打量到脚,激动得口不择言了,“乖乖,你这哪是骡子啊,简直,简直是……”她回头冲李梦尧一瞪,“是什么来着?”
李梦尧哈哈大笑,“是仙女啦!”
“对,就是仙女!”姚文夕指着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仙度瑞拉!四月,你什么时候下凡的啊……”
但是我还没步入酒会现场就被在门口的程雪茹拉到了一边,慌得不知所措,“四月,芳菲有没有跟你打电话?”我一愣,“没有啊,怎么了?”
“哎呀!这死丫头,她不知道跑哪去了啦,到现在都没个影……”程雪茹急得团团转,拽住我的胳膊不放,“她到底给你打电话没有啊,她早上起来,说要去做头发,要我们先来饭店,我还交代她快点,可是你看……你看……”
她把腕上的表伸给我看,“酒会马上开始了,费先生也已经到了,她还没来!这可怎么得了,客人都来了,费先生会下不了台的!”
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都怪你,逼着她这么早订婚,出事了吧!”李老师今天穿了件中山装,算是非常正式的衣服了,可是脸色也很不好看。
程雪茹推他一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风凉话,如果她不想订婚就跟我说啊,干吗让我们让费先生出丑呢,她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啊,今天她要是真不来,事情传出去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她会嫁人的,但未必是嫁给我。”费雨桥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的身后,我们的话他都听到了。我回头一看,一身黑色正装的费雨桥正对着我微笑呢,目光闪烁不定,非常惊讶,“这是四月吗?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你今天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