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柏烈走进来的时候,董耘着实吓了一跳。
医生没有了平时专业且文质彬彬的样子,只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灰色短袖t恤,一条分不清是睡裤还是沙滩裤的……格子短裤,以及一双前沿已经有点开裂的夹脚拖鞋。但最让董耘吃惊的是医生那一脑袋如鸟窝般的头发以及——两只睡眼惺松的熊猫眼。
“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董耘忍不住脱口而出。
医生的视线缓缓扫过他的脸颊,然后用一种沙哑的嗓音回答道:“我一小时前刚回到家躺下……”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七点一刻。
准确地说,是上午七点一刻。
董耘露出抱歉的苦笑:“看来你的周末狂欢很带劲……”
“说实话,”正在倒水的医生忽然扬起脖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喝下最后一杯martini的时候,是凌晨一点过五分。”
“……”
医生在他那只巨大的水杯里装满了白开水,然后仰头“咕咚咕咚”地全部喝下去。这时间很长,董耘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医生的喉管是如肠子一般弯弯曲曲的,那些水顺着喉管流到胃里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喝完水之后,医生先是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几秒,然后忽然,他打了一个非常响的嗝。
“……”董耘咧了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放下水杯,医生又走到窗前,伸手拉开窗帘。夏至已到,天亮得很早,橘红色的阳光从窗帘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医生不禁用手臂挡在眼前,痛苦地低吼了医生一声——当然,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放开了窗帘。
“好吧,”带着让人头晕且恶心的宿醉,蒋柏烈跌跌撞撞地在他那张黑色老板椅上坐下,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董耘,“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早把我挖起来吗——我不得不说你和你的朋友都很喜欢在周末的清晨把人挖起来——我再重复一遍,周末、清晨!”
董耘没有多想,只是抿了抿嘴,装出一副十分抱歉的样子:“我昨天失眠了,所以天一亮我就跟自己说,我要立刻见你。”
听到他这样说,蒋柏烈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这话从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很恶心。”
“……”
“继续。”医生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到底是什么事纠缠了你一个晚上?”
董耘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上周,我跟一个老朋友重逢了……”
“嗯。”医生把腿放在办公桌上。
“差不多十年前,他和我的另一个老朋友同时追求同一个女孩。”
“嗯。”医生又把腿放了下来。
“你知道十几年前我们还是热血沸腾的毛头小子,觉得爱情是人生最珍贵、最伟大的东西,为了得到自己所爱的姑娘很多男人可以不惜一切。”
“嗯哼。”医生翘起二郎腿。
“我们以前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管去哪里都在一起,那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之间的关系一辈子都会这么铁,没有人能破坏我们,直到他们同时热烈地爱上了同一个女孩。”
“……”医生摸了摸鼻子。
“然后……”说到这里,董耘忽然停了下来,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里。
“我说,”蒋医生在一连串的动作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一次把话都说完?我现在简直头疼欲裂,我之所以勉为其难坐在这里听你说话是因为我觉得我必须符合我的职业操守。‘然后’呢?‘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跟那个女孩结婚了。”董耘飞快地给出答案。
“……”医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和那两个老朋友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联络,当然十年以来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碰面,但我们都很有默契地巧妙地躲过了……直到上个礼拜,在一个邵嘉桐硬逼着我出席的无聊会议上……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说话了吗?”医生问。
董耘想了想:“他叫了我的名字,我愣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这个会本来就不需要我说话,等到会议结束之后,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走了。”
“听上去很纠结。”医生叹了口气,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一瓶养乐多,拆掉瓶口的锡纸,然后喝了一口,“就因为这件事你整个晚上都没睡着觉?”
听到他这样说,董耘不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我睡不着是因为昨晚我碰到了另外一个人。”
“噗——”蒋柏烈把一口养乐多喷在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上,然后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嘴角还淌着乳白色的液体。
“……”董耘识相了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丝微笑。
“你知道吗,”医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有时候我在想,我也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尤其是在经历过你这样的‘病人’之后。”
董耘陪笑着哼哼了两声。
擦干污渍之后,蒋医生抬起头,叹了口气:“我不得不承认我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了,所以现在你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过,我希望你能简短一点并且——直接一点!”
“没问题,”董耘点点头,“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并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废话,事实上跟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也有一定的关系,只不过关系可能没有那么直接罢了……”
蒋柏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重复道:“简短、直接!”
他摆了摆手,表示理解了,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道:
“我想说的是,在经历了刚才我说的那些事之后,也就是在我结婚之后,我基本上跟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刀两断了。我只有一个能称得上是好友的人,康桥,不过她是女人——尽管大多数时候我没有把她当女人——但你应该理解,男人跟女人的关系就算再好,有很多话也不可能跟对方说。”
“这一点我同意。”医生点头。
“所以其实,当我的婚姻一帆风顺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失去友情有什么可惜,我不觉得跟好朋友翻脸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朋友是可有可无的,我有自己的生活,有我爱的人,有美满的婚姻,有不错的夫妻关系——这些就够了,对我来说完全足够。”
“但是?——我想你接下来该说‘但是’了吧。”
董耘叹了口气:“没错。‘但是’……当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是说,你知道,就是车祸之后……”
“?”
他苦笑了一下,像是刚刚整理完千头万绪,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我忽然觉得我很孤独。”
“……”
“是一种孤独得几乎要死掉的感觉。那个时候康桥刚好去英国读书了,我们打过几次电话,时间很长,但这并不能让我感觉好一点。而我其他的朋友那段时间正好都不在这座城市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孤岛一样,出院之后差不多有整整三个月,我都一个人呆在家里,拒绝父母来看我……这些我想我都跟你说过。”
“是的,”蒋柏烈的口吻变得温暖而充满了人情味,“我都听过,我们谈过,我以为这些事你都放下了。”
“很多事我是放下了,”他苦笑,“但还有一件……我一直没敢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