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碧搀着我的手不觉道:“这里这样热,怎么还用这么厚的被褥呢?”
小允子眉毛也不敢抬一下,只幽幽吁了口气。我蹙眉不已,怜悯道:“用这么厚的被褥和干草也是暴室刑罚的一种。本就苦热,这样更要捂出一身痱子来了。”
如此一来,我愈发担心槿汐了。此时暴室里极静,空无一人。只远远听见哪里传来舂米的声音。
小允子眉眼间皆是戚戚悯色,一路引着我向前走去。后头是一间极大的似仓库一般的屋子,酷热难当。只站上一小会儿便汗如浆出,库房里站着一群布衣荆钗的女子,执着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里把打下的谷子舂下壳来,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极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属若犯大罪,妻女皆没宫廷为婢,一般皆充当舂米劳役,专称“舂婢”。唐时元载当了十八年宰相,后来因罪没官,其妻女成了“舂婢”,无不凄凉叹道:“不如死也。”可见舂米劳作的繁重。甚至汉高祖的吕后深恶宠妃戚夫人,也曾逐她日夜舂米不休,以致戚夫人日夜悲泣,生不如死。
小允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压低声音道:“凡入暴室者,无论内监宫女,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要舂米不止。若有懈怠……”
小允子话未出口,却听响亮地一声鞭子响,着肉时几乎能听到皮肉爆裂的声音,有壮妇叉腰呵斥的厉声:“贱骨头,到了这里还想偷懒么?!”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脸嘤嘤哭泣起来,才哭了两声,又有两鞭子下来,斥骂道:“娇滴滴哭什么?有哭的功夫不会多舂两斗米么?还以为自己多尊贵呢!”
暴室苦热不说,还要做如此辛苦的重活,鞭责不断,难怪凡有宫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殒于此。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壮妇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壮妇满脸堆笑迎上来,毕恭毕敬道:“奴婢不晓得是莞妃娘娘来了,给娘娘请安。”又诚惶诚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这些罪妇的,要不奴婢去请掖庭令来陪娘娘说话?”
库房内闷热得紧,我被她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冲,愈发觉得头昏,勉力笑道:“那也不用,本宫不过是顺路过来瞧瞧,既然你是看管罪妇的,本宫就只问你。有个叫崔槿汐的——”
她的笑满得几乎要滴下来,忙道:“有,有,才来了两天功夫,正在里头舂米呢。”她小心觑着我的脸色,“娘娘可要见她?”
我笑吟吟道:“姑姑瞧方不方便吧。”
她鸡啄米似的应声道:“方便、方便。”说罢从人群深处拉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恭声道:“娘娘慢慢说话,奴婢去看着那些人。”
见她走远,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还好吧?”
槿汐也不说话,只慢慢屈身软了下去,悲泣道:“是奴婢不好,连累了娘娘被人笑话,奴婢无脸再见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槿汐生性刚毅,从未见过她有过一分软弱,她永远是清醒而理智的。此刻她如此悲伤,一来是怕牵连我,二来她与李长之事到底不甚名誉,如今闹到满城风雨,人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她一向要强,如何能忍受。我吃力弯下腰身,手心抚过她急剧消瘦后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若连累了我我如何还能来看你。倒是你,都是当年一心为我才会到今日之地,总是我对不住你。”想是这两日劳苦伤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别急,我总想法子救你。”
槿汐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娘娘有着身子何苦再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发必定不得善果,何况又是落到皇后手中。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我为她撩开蓬乱的头发,沉声道:“槿汐,从前都是你劝我,如今换我劝你,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们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奴婢相信。”我明白她的怀疑,连我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再来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会保重。”
我心下一酸,颔首道:“我知道。你可晓得李长如今在哪里?”
槿汐凄微一笑,“左不过和奴婢一样受罪罢了。若不是奴婢,他也还好好做他的总领内监。”长时间的劳作加上炎热,槿汐的嘴唇干裂渗出血来,像在唇上开了一朵无比娇艳夺目的红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过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过下去罢了。如今这事闹将起来……”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点笑容,“说句不怕娘娘笑话的话,那一日李长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来,不知怎的,倒也觉得有几分真心了。”
她的话,惊起我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槿汐感叹道,“奴婢从前见娘娘与……”她噤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罢了,如今自己经历,始知‘患难见真情‘这几字的分量。”
我默默片刻,才离开暴室。小允子自去嘱咐方才那妇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宫去。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徐婕妤的空翠堂中却依旧是草木扶疏,半点不见凋零枯黄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空翠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
还未到掌灯时分,内堂里光线已经幽暗了许多,徐婕妤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我扬一扬脸,浣碧寻了个由头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婕妤苦读诗书,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
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娘娘来得正是时候。”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皎洁的玉块,莹白而剔透。她轻柔地笑着,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雨,朦胧而轻软,“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时候与嫔妾来谈心说话。”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我的来意。我索性笑道:“与聪明人说话自然能茅塞顿开。”
她放下泛黄的书卷,衣袂间还沾染着久远的书香,“嫔妾算不上聪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几分娘娘的来意。”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聪明,本宫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妹妹肯